负债

漫天入学后的第一个国庆长假,她没有回青岛,她宁可在学校这边勤工俭学赚下一个年份的学费。她从天安门广场看完升旗仪式回来,就接到了来自父亲林大国的电话,“天天,你妈怀孕了!”

她大惊,江海燕已经四十多岁,这个时候怀二胎,是不要命了吗?那个女人轮不到自己操心,无论如何,她怀孕跟自己没关系,于是漫天冷冷地说,“那又怎样?”

林大国冷笑了一声,“我跟你妈怀二胎不容易,我们找人看了,是个男娃。我们俩没钱,所以这个孩子,你得养着。还有,我在外面买彩票赔了,我借了20万,现在利滚利都一百万了,人家现在追债,你得帮我还!”

听到这里,漫天才知道自己对于父母的意义,不过是个扶弟魔,养家的婢女,随叫随到的提款机,她捂着头说,“我不管,我也没有钱!”

江海燕夺过了林大国电话,大声吼着,“林漫天,你这个白眼狼,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现在怀了你弟弟,你得养着。”

漫天冷冷笑着,“你拉扯我?你没把我打死,烧死,就算我烧高香了。我没逼着你们怀孕,自己造的孽,自己去还。”说完,漫天摁了电话,并且把那个手机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中午吃饭的时候,漫天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食堂里,想着自己,想着父母,想着那一百万债务,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弟弟。

“林漫天!真的是你!”一个清脆的男孩子的声音传入漫天的耳朵。

漫天闻声,回过神来,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体恤,蓝色牛仔裤的男孩儿,她定睛一看,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武邑!你怎幺在这里?”

武邑端着餐盘坐在了漫天对面,满脸的笑容,“我在对面学校,早就听说你们学校美女多,今个跟几个室友一块来转转,不想碰到你了。”他是漫天的初中同学,后来由于中考,漫天进了崂山区一中,武邑读了山大附中,两个人就此分开了。在读初中的时候,武邑对漫天有点爱慕的情愫,只是这感情随着两个人的分开,无疾而终了。如今,在大学校园重逢,武邑似乎又燃起了那份爱慕之情,他看到漫天的时候,眼神都在放光。

“好巧啊。”漫天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武邑,你读什幺专业啊?”

武邑笑嘻嘻地说,“我对金融感兴趣,选了金融专业,你呢?”

漫天嘴角上扬,轻声地说,“我选了对外汉语。”

“我早就听说你们学校交换留学生的机会很多,你选这个专业,以后会出国吗?”武邑一边巴拉饭菜,一边问她。

漫天点点头,抿了一下嘴唇,“嗯,如果能出国最好了,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

两个人聊了很久,从中学趣事聊到高考,从暑假生活聊到军训,漫天刻意隐瞒了自己陪酒和卖酒的经历,只是说自己在暑期勤工俭学赚学费。武邑家庭条件小康,自然是不能理解一个贫苦家孩子的额辛劳和付出。

那个周末,武邑约了漫天去紫竹院,漫天没有答应,“我要去做家教,不能陪你去,抱歉。”

武邑淡淡一笑,“没关系,那就下次再约。”

时光匆匆,一个月过去了,这个月里,武邑总是来漫天学校找她,两个人一起自习,一起吃饭,宛若情侣一般。

十一月的一天,在结束家教回校时,已经是黄昏,漫天踩着单车,微风拂过,吹起她的马尾辫,还有几丝头发搭在她的脸上。她在快到学校的时候,听到有汽车鸣笛的声音,她本能地朝着路边靠着。一辆黑色的幻影停在她的单车前面,车窗摇下,里面弹出来路星河那张英俊的面庞,“嘿,啤酒妹,好久不见!”

林漫天看到路星河,不知道是进是退,她的腿搭在马路牙子上,呆呆发愣。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车铃铛,清脆的铃声让她瞬间清醒,她猛地踩踏板,打算逃开这个男人。她的潜台词是,“我们不认识!莫挨老子!”

路星河区在她身后喊着,“不是说,要请我吃烧烤的吗?还算不算数了?”

漫天长腿蹬到地面,单车停了下来,她回头看着路星河,大声地说,“算数!”她记得路星河的恩情,如果不是他,她可能没有机会站在大学校园里。

在校门口的烧烤摊上,路星河和林漫天开始撸串,喝啤酒。

“林漫天,对吧?”路星河端起一杯扎啤,喝了一口。

漫天点点头,“谁告诉你的?”

“这个你不用管,我能再次遇见你,算不算缘分呢,小天儿?”路星河很自然地喊她小天儿,她有点害羞。

“你喊我名字吧,连名带姓的,别喊我小天儿!”漫天递给星河一串板筋。

路星河并不理睬这一句,他的薄唇勾起一个帅气的弧线,“小天儿,别板着脸,咱们能在大北京相遇,那就是缘分不浅。来,先走一个!”

漫天不情愿地跟他碰杯,因为心里藏了太多的苦,在酒精的麻醉中,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路星河,你不要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板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啊?”漫天借着酒精的麻痹,开始对星河大声讲话。

路星河的面孔依旧不温暖,“我看你似乎是借酒浇愁啊,有什幺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听听呗,就当下酒菜了。”

也不知道事倾诉的欲望,还是别的什幺情绪在作怪,漫天说了自己家里的糟心事儿,她还不忘感谢星河帮自己筹学费的事情。漫天醉得一塌糊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颇有点撒酒疯的意思。路星河不知道漫天的宿舍在哪里,只好扶着她钻进自己车里,带她离开了学校。不巧的是,前来找漫天的武邑看到了她钻进星河车里的那一幕,那辆豪车在武邑眼里,格外扎眼。

星河扶着漫天来到家族企业旗下的酒店,帮她脱掉鞋子和外套,丢在了床上。他看着漫天凹凸有致的身材,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这柴火妞身材不错!”

漫天的确身材不错,她长期奔波,营养不良,所以很瘦;她继承了林大国的身高优势,有一米七零的大高个子,尤其一双大长腿,格外诱人;她继承了江海燕的外貌,桃花眼,樱桃唇,胸脯高耸,非常美丽。

“江海燕,我才不会给你养儿子,我才不会!林大国,你欠那幺多钱,自己还,我没钱帮你还。我自己的学费都还没攒够呢,哪有多余的钱给你?”漫天咕哝着,渐渐陷入了睡眠。

“扶弟魔,灰姑娘,糟心事儿不少啊。”路星河躺在他旁边,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祸水啊,祸水。”

漫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卧室的壁灯亮着,她看清了自己对面的男人,不禁惊呼.

路星河被她吓了一跳,恹恹地说了一声,“别大惊小怪的,没把你怎幺样?你都没同意资助呢,我不会对你下手的,放心吧。”

“为什幺没有送我回宿舍?你到底灌了我多少酒?”漫天坐了起来,瞪着路星河。

“是你自己借酒浇愁,我可没灌你!”路星河背过身去,继续睡觉。

漫天冲进卫生间,迅速洗了一把脸,拿了自己的外套,准备离开酒店。

“你把我拐出来,得把我送回去!”漫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竟然用这样的语气跟路星河说话。

路星河躺在床上,带着幽幽的目光上下打量漫天,“那你等一下,我让司机送你回去,你下去吧,车牌你认识的。”

漫天咬了一下嘴唇,也没有道谢,就离开了那间房。她来到楼下,果然看到了那辆幻影车,车里面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小天儿姑娘,你好,我是路总的司机老李,我送您回学校。”

漫天跟他说了一声谢谢,钻进了车里。

回到宿舍之后,室友们好奇地询问漫天昨夜去了哪里,为什幺没有回来。漫天脸红了一下,“昨天遇到一个老乡,聊得很晚,就去网吧刷夜了。”

漫天没有理会手机上来自武邑的几十条短信,质问她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等等。

下午漫天在图书馆看书,她被武邑的电话给惊动了,“什幺事儿,我在图书馆看书呢。”

“林漫天,你出来,我有话问你!”武邑的语气带着质问的腔调,仿佛自己是漫天的男朋友。

“我没空!”漫天极不耐烦,准备挂电话回阅览室。

“陪富豪小开就有时间,陪我说句话就没时间?”武邑还是没憋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我不想跟你解释,也解释不着。”漫天挂断电话,静音了手机,再次进入了阅览室。

武邑很执着,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一直等着漫天。直到晚饭时间点,漫天才从里面走出来,她看到了坐在台阶上了武邑,当然,后者也看见了她。武邑冲上去,拉住漫天的手臂,“林漫天,做我女朋友,好吗?”

漫天愣住了,“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怎幺突然求爱?”她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我还没想好。”她想摆脱武邑的手,对方却死死拉住不放。

“漫天,中学我就喜欢你了,你学习好,你人漂亮,我把喜欢藏在心里,想着等哪天我们考入同一个高中,我再告诉你。可是我没想到,你去了一中,我去了附中。你没有手机,我也不知道你在什幺班,我们就断了联系。可是现在,上天让我再次遇见你,我就觉得这是老天爷对我念念不忘的回响。我终于可以拉着你的手,对你说我爱你,我不愿意放手,不愿意再次错过你。漫天,我知道你心里苦,如果你愿意,我愿意陪你一起承担,陪你度过那些最难熬的日子,无论怎样我都在。漫天,答应我,好吗?”武邑的眼睛深情款款,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有些红,也有些激动,在图书馆的台阶上,人来人往,他却视而不见,他的眼里只有漫天。

漫天有些害羞,她努力摆脱武邑的手,捂着脸跑开了。

她穿过图书馆的甬道,回到餐厅前时,脸还在发烧。有一双眼睛一直在背后看着她,从图书馆表白,一直到她穿越甬路,来到餐厅。那眼睛的主人说,“老李,走吧,回上海。”

漫天吃饭的时候,看到了武邑的告白短消息,“漫天,擡头!”

她擡头看,是武邑那张帅气的脸庞,还有温暖的笑容,那幺一瞬间,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幸福,她以为自己被爱包围,她甚至觉得武邑就是那个救她出苦海的男人。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她笑了,脸上仿佛笼罩着冬日的暖阳。

武邑成了漫天的男朋友之后,漫天感觉自己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她每天的生活也很充实,上课,打工,自习。到底是少男少女,青梅竹马的情意,武邑对漫天很尊重,两个人恋爱一个月多,也只是拉拉小手,没有做过其他亲密的事情。

十二月的一天,漫天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接通后先是听到一阵惨叫,随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粗狂无礼,“林漫天,对吧?”

漫天有点害怕,“你是谁?”

“林大国是你爸爸,对吧?”

漫天轻声应了一句,“嗯!”

“这孙子欠了我们老大一百万,他没有能力还,说他闺女在大城市,父债子还,天经地义!”那男人接着说,“我们现在把林大国关进猪笼里,如果你不还钱,我们就剁了他喂猪吃。”

“我没有钱!”漫天开始还是咬着牙的,她以为这是林大国朝她要钱的手段。她听到林大国大声嘶吼,“天天,救救我,你妈还怀着孩子,不能没有我啊。我保证,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抽不赌钱了,我一心一意过安生日子。”

毕竟电话那头是生她的人,她做不到与林大国和江海燕恩断义绝,她不是圣母,可是她也不是绝情人。她知道那些黑社会的,在新闻里面,他们暴力催收,可以摧毁一个家庭。她只是一个大一的学生,她害怕这些人,这些事儿,可是她还得去面对。她深呼吸一口气,狠狠地说,“林大国借了你们二十万,不到一年,变成一百万万,你们这是高利贷,我可以起诉你们,这样,你们一分钱都收不到。还有,我们一无所有,大不了这条命豁出去,那你一分钱都得不到。”

电话那头嘿嘿一笑,“是个山东妞儿,有胆量。林大国的一百万,我可以给他打折,八十万,一分不能再少了。”

“三十万!多一分不给,要不你弄死我,你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你们。”斗狠,漫天的气场小了些,但是鱼死网破的心,她还是存了的。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对方答应了三十万,半年还清,并且按了血手印,邮寄给漫天。漫天看着那个账单,坐在收发室外面的石阶上,一直在发呆。武邑过来找她的时候,她脸上的眼泪还没干,风带着沙尘打在漫天脸上,两串泥痕。

“漫天,怎幺了?外面这幺冷,怎幺坐在这里?”武邑伸手去捂漫天的手。

漫天却好像遇到什幺恐怖的物什,把手缩了回去,“武邑,我想一个人冷静一下。”

武邑坐在旁边,轻拍她的后背,“漫天,发生什幺事了,能跟我说说吗?”

漫天想了想,既然选择了武邑作为自己的男朋友,那幺有些事情说给他,应该也是没有大碍的吧。于是,她把手里的欠债条子递给了武邑。

武邑看到三十万这个字样时,一脸不可思议,“漫天,三十万,这幺多钱,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漫天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武邑,武邑继续说,“漫天,你父亲怎幺能去借高利贷呢?那可是违法的啊?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儿,干嘛要自不量力呢?”他痛说高利贷的种种黑暗,却绝口不提与她共同承担的事情。漫天也可以理解,毕竟这是她原生家庭带来的罪孽,凭什幺要武邑来帮她承担。如果他帮助自己,那是雪中送炭的情义,如果他不帮助自己,她也无可厚非。她只是不理解,为什幺武邑站在道德制高点,批评她和林大国,批评那个三十万的债务。此时,她只是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给她一些勇气,让她有力量承担下去而已。说教的道理,她都懂,可她现在一句不想听。她看着口若悬河的武邑,仿佛看着一个演说家,唾沫横飞,却毫无温度。

“武邑,我们分手吧,我不想拖累你,我这样的家庭,配不上你的霁月清风。”说完,漫天站起身,准备离开。

“漫天,你听我说,你是不是傻?为什幺要跟我分手?我难道说错了吗?你爸借高利贷,你还有理了?什幺配得上配不上的?你据说,咱们只是大学生,哪来三十万?哪来那幺多钱?……”后来武邑说了什幺,漫天根本没去听,她也不想听,选择性过滤了这些话。

漫天失魂落魄地走着,天空也开始应和她的凄惨,飘飘飘洒地下起雪来。她走进校园的时候,一辆车停在她身边,车上下来一个人,帮她撑起一把伞,拥她在怀里。

“路先生,谢谢你。”她推开他,踉踉跄跄往前走,把那个账单塞到羽绒服的口袋里。

“或许,我可以帮你!”路星河的话很直白,“你可以不用那幺辛苦。”他走过去,塞给她一个地址,便上车尾随着漫天,一直到她拐进宿舍楼那边的小路。

漫天听到这句,内心的世界完全坍塌了,她一直强忍着的那点自尊,在“三十万”面前显得那幺苍白无力。她感觉到路星河在她的身后,车灯闪烁,那是保护?看顾?还是别的什幺?漫天不敢想,也不想去思虑。她突然转过身,朝着路星河的车走了过来,路星河匆忙开车门,把漫天迎了进来。漫天靠在路星河的肩膀,泪水无声地滑落,那是弱者的泪水,也是无助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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