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妨,我难过

近来东宫门庭若市,何止是朝臣能人异士甚至江湖之人都要踏破门槛。太子来者不拒,凡登门的皆命宫人迎进,只不过除了必要处理政务时面见几位臣子或者是自己的门下客之外,余者她皆不露面,只让宫人好生招待。

只因女帝因臣子谏言竟命亲王残杀谏官,开朝以来历代君主立下的规矩便是谏官无死刑。何止如此,桩桩件件不顾朝政百姓的事女帝做多了人心渐失,梅自南被贬普亲王独木难支、皇长子少有建树,唯有太子梅杳玉还算是贤明仁德朝中风向吹向东宫。

青铜瑞兽吐香,仙鹤驾云屏风立于侧。屏风后的太子并未坐于桌案,反而赤足颓坐于木阶。杜游去送刚刚议事完毕离去的朝臣,岩霖在前厅为客人们奉茶,其余宫人梅杳玉不准靠近因此正殿上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

她又消瘦了些许,双颊微凹显得一双眼更大些,可双眼无神布满血丝她已不知自己多久未眠。双腿曲起又展开,轻轻在腿侧锤了锤。不知是否近日少进餐饭,有时四肢筋肉无力还抽筋似的疼。

她每日顶着精致的妆容掩盖住其下的疲态,可夜里卸妆她看着镜中都暗自心惊,镜中之人如若午夜冤魂铁青的眼眶通红的双眼惨白的脸色。

她心里当然明白,江云妨乃是国母皇帝正妻,她自己才是不顾人伦纲常伤风败俗的皇女,她心有怨气可又奈何不得。

焚香燃尽,最后一点余韵散在殿内。梅杳玉双手撑着身子站起来,许是动作快了眼前一阵泛黑。她扶着屏风想稳一下可屏风却一下子被推倒,她及时后仰才没跟着一起摔了。

再睁开眼屏风躺在地上磕歪了青铜瑞兽,本就夕阳西下的日光徒被飘过的一层厚云遮挡。昏暗空寂的大殿,只有倒了的香炉盖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磨得人牙酸。铺天盖地的委屈在此情此景之下被无限放大,梅杳玉长啸一声好似胸腔都被这声哀嚎给撕裂了,喉咙破出血丝往喉嗓里流着。她又是一声叫喊,那口血又被喷出唇外滴在下巴。

绣鹤的屏风被踩碎,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尽数被扫落在地。

江云妨,我难过。

宫人受吩咐不得靠近,掌事公公杜游刚送完人归来便被小宫人拉着跑,言说殿内的动静。

他三步做两步地跑进大殿,眼见一片狼藉。

“殿下啊,这是怎幺了?您可有何不妥?”

梅杳玉背着身,嗓音嘶哑可语气万分的柔和。“无事,劳你担忧了,命人收拾了罢。”

——————

皇后久不见梅杳玉,一次女帝沉着脸命她看紧了承王妃,才得知承王竟起兵逼近京都,打着皇帝昏庸暴虐残杀朝臣愚弄百姓的旗号意图谋反,可怕的是自西北起沿途各路诸侯大多都应和了承王的起义。

梅杳玉身为太子忙得不可开交,安抚朝臣之外还要排兵布阵点兵点将又要拨款安置难民,选钦差大臣到地方整顿,而女帝又疑心不肯全然放权梅杳玉受到掣肘力不从心,导致失去了最佳剿灭叛军的时机。

事情太多,听人常说太子过于劳累。

终于有一次见到她的机会,天之骄女却变得憔悴不堪,原本合身的朝服看起来空荡荡的,还未弱冠的年纪鬓边竟有了一丝白发。

此时早已入夏,各宫游御花园品果酒吟诗作赋其乐融融,好似兵乱不曾存在。多城百姓弃乡而逃,数万将士忱戈待旦,而女帝游乐后宫。

正是炎热的午后,六宫粉黛潇洒侍君一个个的花枝招展簇拥着女帝,躲在避暑的池中阁内听着伶人唱小曲儿,品着时鲜蔬果。

梅杳玉忙得朝服都未换下急冲冲地跑进池中阁,“拜见母皇万岁,母后千岁,各宫娘娘、侍君。”

女帝忙让她起身,让宫人安置上座让太子坐下品酒。

梅杳玉不肯坐,依旧跪着。

“启禀母皇,儿臣斗胆索要兵符号令同郡、偃州等驻军调度至延城附近,以防贼寇。”

女帝不耐地放下酒樽面色不善,咬着牙关腮边的肌肉都抖了抖。“你好大的胆子!承王有不臣之心,你不想着排兵布阵至京都反而要派去延城?”她抓起一个果盘便向梅杳玉砸去,喊着:“是想让承王如履平地般的攻进皇城弑君吗?还是说——是你想要朕死啊?”

梅杳玉的额头被砸得红肿一片,她依旧跪着承受着,等女帝骂完她才继续说:“延城是西北至中原最后一道屏障,百姓们因贼寇流离失所,皇家血脉享天下之福应当为子民着想。”

女帝听了更气,嗓音都发着抖:“你在教导朕?”

“儿臣不敢。”

女帝下了座一脚就踹在梅杳玉的心口,她闷哼一声复又跪好。女帝怒斥道:“你给朕记住了!子民是朕的子民还不是你梅杳玉的!滚罢!”

她是发火,也动手。可是此时此刻她不敢收了梅杳玉所有的权利,没了她其余众子女皆无能胜任。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作声,直到后来女帝大怒柳师担忧女帝的身子这才起身过来劝着,言说陛下切莫动气。

皇后不敢去看那人,生怕一个忍不住。她忍得都快忘了呼吸,悄悄扭头喘几口气,逼回了眸中泪水。

这时众粉黛也叽叽喳喳说着陛下勿动气,还一直瞎掺和让太子还不赶紧退下。菱妃心疼得直抽气,恨不得拿着手中的银箸立刻捅死了梅九霄。本就恨得眼睛都红了,身旁的丽嫔还突然高声道一句:“呦,菱妃娘娘您这是做什幺,怎就这幅表情瞧着陛下?”

实际上菱妃虽然心中翻江倒海,可面上还算控制得好只是眼眶有些红。但是此时硬做解释好似不得行,毕竟那是自己亲女儿要是解释更显牵强,只能生生忍下这句。

女帝听了直直地像她走来,手指指着她。菱妃见状连忙起身屈膝行礼,女帝瞪着眼睛问:“都是你教的?你教出的孩子?”

作势便要打,梅杳玉一个挺身冲过来张开双臂挡在菱妃面前,忙喊着:“都是儿臣的错,与母妃无关!”

情况有些乱,菱妃位份不低座位在皇后之下,女帝过来作势便要打,梅杳玉在中间拦着,柳师知晓梅杳玉会武因此一瞬间生怕女帝被这人伤了,也凑过去横挡着。结果女帝举起的手便马上要打在柳师的脸上,惊魂一刻谁人也想不到又冲来一人——皇后生生挨下了这大力的巴掌。

按理说女帝力气不大,耳光而已打不倒人。可情况太乱了,几个人挤成一团又都是盛装指不定踩到了谁人的裙摆,皇后跌倒在地。

空气凝固了,众人便听到皇后吸着气忍痛问道:“柳贵君无事罢?可伤了?”

柳师心里内疚成一团,连忙过去就要扶皇后起来。这时雀杉大喊:“快传御医!!传御医!!”

——————

来的正是言柯,他当着众人的面喜笑颜开为陛下娘娘道喜,“启禀陛下、娘娘,微臣道喜,中宫孕有嫡子了,一月有余。”

满座惊然,女帝忙问:“方才皇后摔了,可有不妥?”

“陛下安心,胎气稳固安然无恙。”

女帝又察看一眼彤史的记录。

彤史相符,四月初十。

这时雀杉插嘴说:“近来娘娘便饮食不安,脾性躁动晨间干呕,娘娘心猜便是有喜可还没来得及让御医来瞧。”

柳师绞动着手指十分不安,皇后心知自己有孕的情况下竟还给自己挡下那巴掌,想着便觉得愧疚。

女帝动容:“既猜到有孕还去掺和什幺?险些伤到了,你待柳师之心朕深感欣慰。”

闹剧一出接着一出,兵符显然是要不出梅杳玉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也不打算久待。更何况……还知晓了……

四月初十,可不就是那一天吗?

一群人为中宫道喜,她悄悄退避躲开人群。菱妃担忧地看着她,可分不开身追上去。梅杳玉退出池中阁,言明把守太监自己先离去到时禀告陛下一声,便匆忙而走。

多亏走得快些,差一点……差一点便控制不住了。

曾经盛气凌人的太子此刻缩在宽大的朝服之中,步履蹒跚额头红肿,胸前还挂着鞋印子。乌黑的长发中在鬓边掺杂了两条白丝,少年白头多少愁心事?

日光炙热,她却感觉沉,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都快将她压垮。她强撑着,独自走着,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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