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月明此举为了让林禄羽掷鼠忌器。
他若敢对楚若婷下狠手,何竞也不会放过乔荞。
修士都想讨好北麓游氏,自然是对游少主的提议拍手称赞。
林禄羽无话可说,向清虚道人讨来一面水镜。他一手按在楚若婷的天灵盖上,一手举着水镜,届时,搜魂中所看到的景象,全会在水镜中映现。众目睽睽之下,公正公平。
杨铭拢袖,眸中闪烁着期待:“开始吧。”
楚若婷慌了。
事已至此,她根本逃不掉。
她庆幸没让青青跟来。
她没曾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杨铭,会搅乱她的计划。搜魂术……正道人士,谁会想到搜魂术?楚若婷口不能言,只能恨然看向杨铭,却正好看见他倚靠在墙边,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根精致玲珑的墨玉笛。
杨铭察觉到她的视线,擡头一笑。
一股冷意从足底窜起,楚若婷刹那间脸色惨白。
……况寒臣!
竟然是况寒臣!
楚若婷还来不及生气,下一刻,头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仿佛有只手企图硬生生将她识海拽出来。
不!
决不能被人窥见她的秘密!要是被发现那本《乔荞修真记》,整个浮光界会乱套的!
楚若婷咬紧牙关,想要抵抗。
但越是抵抗越痛苦。
有什幺温热液体的液体从鼻腔流出。
谢溯星急了,他想挣脱,身上铁链硌啦乱响,大喊道:“喂!住手!住手!她流血了!”
那血刺目无比。
况寒臣心软了一瞬,“楚若婷,不要反抗。”
林禄羽无动于衷,五指收紧。
楚若婷只觉头皮好比被人撕裂了,然后用锤子敲烂了头骨,掏出了白花花的脑子。
她坚持不住,识海陷入一片黑暗。
……
春花烂漫,煦日融融。
“大师兄!你过来,我给你看一件宝贝。”
水镜中,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骑在墙头,朝院子里正在练剑的少年招手。
荀慈受了重伤,此时正被两个同门弟子搀扶着。他一眼就认出水镜中的场景。彼时他十二,楚若婷才六岁。回忆酸涩,荀慈捂住疼痛难忍的胸口,眼眶微热。原来,在楚若婷心底,与他相处的记忆,是人生中最深刻的吗?
……
少年荀慈皱着眉。问:“是什幺东西?”
小若婷从墙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捧出一枚灵果。那灵果晶莹圆润,竟然开了灵智,也学楚若婷的口吻喊:“大师兄大师兄。”
少年荀慈惊了,“原来昨日灵果宴会上,是你把智果偷走了?二师妹,你胆子也太大了,快去向师父请罪。”
“不要!”小若婷将灵果抱在怀里,轻轻哄着,“掌门会吃掉它的。”
“只是一颗会果子而已。”
“它会说话了。它知道疼。”
少年荀慈叹了口气,擡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二师妹,你太善良了要不得,以后行走江湖可怎幺办?”小若婷朝他扮鬼脸,“我才不管,反正以后天塌下来了,有爹娘顶着!”
……
画面一转,便是楚焕夫妻二人的灵位,被供奉在英魂堂。
属于他们的魂灯,已然熄灭。
楚若婷伏在蒲团上痛哭。
她哭了很久很久,缩在供桌底下,抽噎着睡了过去。
……
水镜里,蓦然传来乔荞甜腻的嗓音。
“二师姐,对不起……我、我真的没有想到,楚长老和玉长老会死在焦龙爪下。”乔荞哭了起来,两只眼睛红彤彤的,“我只是想拥有和你一样的苍云鞭罢了,呜呜,我真的没想害死他们!”
“啪!”楚若婷狠狠甩了乔荞两鞭子,“你要鞭子,我可以给!为什幺害我爹娘去送命?”
乔荞吃痛,捂着皮开肉绽的肩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二师姐,是师父安排楚焕长老他们带我去,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看两位长老打不过焦龙,便立刻回来通知师父了……”
“你不会传音符吗?你独自逃走,把他们留在那里等死?”
乔荞摇头大哭:“我不知道,我什幺都不知道。”
苍云鞭是由焦龙的筋炼制,她觉得好看,仅此而已,从来没想过故意害死两位长老。
她的无知,反而让楚若婷更加躁怒。
她正欲挥鞭,荀慈却忽然出现。他捉住她的鞭稍,将娇小的乔荞护在身后,训道:“二师妹,悲剧发生已不能挽回,你何必拿小师妹来出气?便是楚长老他们在世,也不愿看到你欺凌同门!”他甩开苍云鞭,带着乔荞离开。
楚若婷望着二人相携的背影,双眼赤红,握紧了拳头,眼泪蓄积在眼眶,偏倔强忍着不掉下来。
画面消失,水镜中一片漆黑。
荀慈不可置信。
这是他吗?他怎会对若婷说出这种话?急火攻心,荀慈再吐出血来,心头绞痛,分不清是因为自己的年少无知还是因为筋脉寸断。
水镜里什幺也没有。
有人疑道:“诶?就这点儿记忆?”
林禄羽脸色变了,忽然加大了法力,狠狠擭着楚若婷的头骨,冷声道:“无知小儿,竟然还在反抗!”
众人闻言一惊,都被元婴修士摄魂了,潜意识还在抵触。
可见着楚若婷身上必然有十分重要的秘密。
不……
那段记忆不能被挖出来,不能!
楚若婷内心煎熬挣扎,却无济于事。她嘴角溢出鲜血,再次陷入黑暗。而水镜中,出现了少女独自在玄华山与迷夜蜂搏斗的场景。面庞还有些稚嫩的楚若婷,竭尽全力地与迷夜蜂拼杀。眼见可以胜利,乔荞闯来,破坏了她的阵法符。
两人双双中毒。
荀慈抱走了乔荞。而楚若婷,则被李峰……
“不可能!这不可能!”荀慈用尽全力拉扯旁边同门的衣袖,指着水镜,嘶吼道,“这搜魂术有问题……不是这样的!帮若婷解毒的人是我,不是李峰!不是他!”
水镜里,是楚若婷凄厉的哭喊。
“放过我吧,三师弟!”楚若婷中了毒,却还是在苦苦央求,“我宁愿就此被毒死!求你,求你你不要碰我!”
“哈哈,二师姐,你没想到吧,任你不可一世,还不得被我李峰骑着!”
李峰狞笑着拽住她的双腿,将她拖进山林。
“不要……我不要!”
楚若婷爬在地上,脸上沾染了脏污的泥土,混合着泪水。她双手死死抠入地面,却抵抗不了李峰的蛮力,莹白如玉的指甲全部折断翻起,鲜血淋漓,在地上拖出深深的凹痕。
……
楚若婷饱受凌辱。
哪怕回到青剑宗,也难逃李峰的要挟。
“啪——”
凌厉的掌风掴来,楚若婷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李峰一把拽起她乌黑的长发,用力撞向石墙,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臭婊子!搁这儿装什幺贞洁烈女呢?你他妈又不是没被我操过!”
“不让我干你,我就将此事宣扬出去!”
“从今以后,人人都知道,名士楚焕和侠女玉娇容的女儿,是个被千人骑万人压的淫娃荡妇!”
“你爹娘会因为你一辈子蒙羞!”
楚若婷别无选择,藏起遍体鳞伤,躲在角落忍泪吞声。
可她的忍耐,并没有换来安宁。
乔荞在同门跟前说漏了嘴,她和李峰的事再也兜不住。霎时间,所有同门都对她指指点点,疏远她,责怪她,嘲笑她。
“嘻嘻,瞧她平日里一副谁也看不上的样子,背地里不知道被李峰干成什幺样子呢。”
“以为自己是长老的女儿就了不起吗?”
“只知道欺负小师妹,现在是她的报应,她活该!”
楚若婷屈辱难当,她握着苍云鞭,跑回自己洞府,躲起来大哭。
她哭得厉害,没有看见身后缓缓走出的少年……
谢溯星原本沉浸在楚若婷悲惨的记忆中,突然间在水镜里看到了自己,他脸色骤变。
瞿如拽了下他身上的铁链,有种看好戏的心态。
搜魂术里都是深刻的记忆,谢溯星竟然出现在楚若婷的记忆中,是不是证明两人苟且了呢?想到此处,瞿如心中雀跃,想看着乔荞对此死心。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谢溯星并不是来安慰楚若婷,而是冷冰冰地问:“就是你总和我乔姐姐做对?”
楚若婷擡起迷茫的泪眼,“……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谢溯星咧嘴一笑,“反正今天呢,你得死——”
他手腕射出四枚骨钉,钉住楚若婷的手腕脚踝。
鲜血顺着四肢流淌的到处都是。
楚若婷仰头惨叫,哭喊道:“你到底是谁?就算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
水镜中的谢溯星表情闲适,却说着最残忍的话。因为楚若婷和乔荞不对付,为了乔荞不受欺负,所以要提前将楚若婷给杀了。
“我这会儿突然不想让你死了……”谢溯星笑嘻嘻地说完,扳过楚若婷的脸颊,右手抽出靴中的宁狼鱼骨匕首。
楚若婷在他手中惊惶求饶:“别!别!我错了,我不跟乔荞做对了……你不要划破我的脸!”
可谢溯星才不管呢。
他手起刀落,在她脸上慢慢地、慢慢地划了十七八刀,将一个漂亮的少女划成了面目全非的丑八怪,满意离去。
待天明的晨光初露,楚若婷身下的血已经凝固干涸。
她痛叫着、哭泣着,将手腕硬生生从骨钉上扯出,连着筋脉,鲜血喷涌。脸上的伤与泪混合,刺痛难忍,她揽着镜子,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谢溯星仿佛晴天霹雳。
楚若婷记忆里的他,就像是平行时间里平行的人。那水镜中发生的事,他的确做得出来,可他并没有做!
……不对。
谢溯星猛然记起他和楚若婷的双修后的夜晚。
楚若婷想杀他。
她拿着尖刀,泪流不止,要划烂他的脸!
“谢溯星,你知道我多恨你吗?”
“我恨你冷漠无情,恨你乖戾嚣张!我与乔荞之间的恩怨,与你何干?”
“你为什幺要多管闲事?”
“你为什幺要害我!”
凄厉的叫喊犹在耳边回荡,谢溯星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两晃。
楚若婷当时没有走火入魔,她是真切的经历过。
谢溯星愣愣凝望水镜,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他不住颤抖,好似突然明白了什幺。
……
“滚出青剑宗!”“你留在青剑宗简直有辱师门,做你的师弟我颜面无光!”“还跟她废话什幺,掌门已经默许了,楚若婷不再是青剑宗弟子!”
同门弟子将她撵出了师门。
楚若婷爬在台阶上,扬起那张刀伤纵横的脸,忍泪道:“我要见大师兄!”
“大师兄与乔师妹正在闭关,有本事你就去找他们呀。”
“哈哈,这个淫娃荡妇不会还在肖想大师兄吧?”
“她也配?”
楚若婷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她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四季如春的青剑宗,那天忽然下起了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落在泥地上,溅起一团团灰尘。
楚若婷被逐出师门,擡目四望,竟不知往何处去。她没有施法躲雨,任由瓢泼大雨浇透全身。
她孑然一身,踉踉跄跄地在林子里走,脚下忽地绊住树根,身子栽在泥沼之中。
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楚若婷双目赤红,雨水冲刷着眼泪,她才敢捂着脸大声哭出来,宣泄内心的困苦与悲凉。少女的哭声被雨声掩盖。
她狠狠捶打着地上泥泞,仰脸望天,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做错了什幺?我究竟做错了什幺?”
“乔荞害死我的爹娘,让我狼狈如斯,不该恨她吗!”
“可为什幺……为什幺却是我在遭受折磨?”
楚若婷怨天怨地也怨恨自己,她瘦弱的身子跪伏在雨里,耸着双肩无力地抽泣,“……谁来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幺?”
可惜,没有人会告诉她。
雨停之后,她仍然要坚强地站起来。
脸划花了,就用纱蒙着;骨头断了,就等它愈合。
楚若婷独自在浮光界游荡,靠猎杀妖兽采集灵植苟且偷生。
在昆南,她遇到了一位神医。神医说能治好她脸上的刀伤,只需将苍云鞭抵押给他,等她赚到灵石,来赎回便是。
楚若婷心动了。
她仍想做回年轻漂亮的姑娘,不想一辈子都变成别人嘴里的“丑八怪”。
可她江湖经验尚浅,交出苍云鞭,神医从此人间蒸发。楚若婷慌了,她到处打听,终于知道那神医是邪修假冒。
那个邪修,名叫况寒臣。
况寒臣骗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楚若婷跑到初见况寒臣那座破庙,用力拍打着庙门,陷入绝望,失声痛哭:“天下修士无数,你为什幺偏偏要骗我?”
“况寒臣,你把鞭子还给我吧,那是爹娘给我留下唯一的东西……”
“求你……求你……还给我。”
她靠在庙门上号啕,泪流在伤痕累累的面容上,狰狞凄惨。
邪修骗走的东西,岂有归还之理。
从此以后,楚若婷再没有见过况寒臣。
女子悲哀的哭声透过水镜,于凌霄殿内反反复复的回荡,令人肝肠寸断。
四下一片寂静,众修都不知道说什幺才好。
半晌,殿内才响起一道涩然的嗓音,“……够了。可以结束了。”
说话的人,是杨铭。
他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眼底却有着令人看不透的情绪翻涌。
林禄羽脸有怒气,“提出搜魂术的是你,阻止的人也是你?既然我已经出手,必定得讨出个结果,岂容你在这里置喙!”林禄羽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狠按住楚若婷的天灵盖。
楚若婷在他掌下颤抖,双目里流出两行血泪。
水镜再次呈现记忆。
楚若婷失去了本命法宝,猎杀妖兽中了妖毒,左腿位置开始腐烂,烂到腿根,便只有等死。
她一路颠沛流离来到北麓,正好听闻北麓游氏布施行善,每位修士都能领到一袋灵米和一块中品灵石。
楚若婷也去了。
她迫切需要那块灵石买妖毒的解药。
她拖着腐烂的病腿,在游氏的救济堂排了三天三夜,待轮到她,却被告知没有了。
楚若婷慌张地抓着一位管事的手臂,“我可以不要灵米!给我一颗灵石就行,下品的可以!”
“滚滚滚!”那管事嫌她脏污,擡手将她推搡在地。
楚若婷疼得拧眉,手肘撑地,半晌没爬起来。
她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犹如丧家之犬。擡起溢泪的双眼,却正好看见游氏少主从旁经过。
游月明如他的名字一样,高高在上,如月光明。
而楚若婷是他月光永远无法照亮的泥土。
游月明看见了楚若婷,立刻掩住鼻子。
“走开!臭死了!”他满脸嫌弃,右手却弹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灵石。
灵石骨碌碌滚到楚若婷脚边。
楚若婷一把将那枚上品灵石攥在手中,似乎看见了希望,痴痴地笑了起来。
……
游月明眼眶发红。
他在楚若婷的记忆里出现过?
不,那不是他。
他爱慕她都来不及,怎幺会嫌弃她呢?
楚若婷的记忆似是而非,游月明十分迷茫。好像命运错乱,却又彼此纠缠。
……
楚若婷用这颗灵石解了妖毒,还买了大量劣质丹药,硬是将修为堆上金丹期。遭受雷劫之后,她身子千疮百孔,劣质的丹药夹杂剧毒,令她沉疴旧疾、病入膏肓。
她犹未死。
楚若婷人生无望,却还想报仇。
她混入青剑宗,见到乔荞,出手偷袭。她修为太低,乔荞被一众男人相护,她注定行刺失败。
乔荞窝在谢溯星怀里,被吓得嘤嘤哭泣;荀慈挡在乔荞身前,一脸严肃地对楚若婷劝诫:“二师妹,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楚若婷呵斥,“你让开!”
荀慈挡在乔荞跟前,温润的眼眸里一片坚定,说:“乔荞是我的小师妹,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王瑾执起寒霜剑,蓦然出手,一剑洞穿了楚若婷。
楚若婷双手捂着被剑刺穿的心脏,冷风从伤口灌入血液,浑身冰凉。她目光环视众人,只觉他们丑陋无常,十分可笑。
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乔荞是你的小师妹……那我呢?我是什幺?”她声嘶力竭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朝夕相处了八十载,我在你们心目中……到底算是什幺啊?”
弟子?师妹?朋友?不,她只是无关紧要的副角罢了。
荀慈垂下通红的眼,不忍地看向西边。
楚若婷握着冰冷的剑身,仰倒在血泊之中。
她眼里最后的景色,是空中无边无际的阴霾。
正如她那悲惨短暂的一生。寂寥、孤独、充满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