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恪拽着缰绳,力气似乎比平常大了些,扯得黑云有些不太舒服,连喘气都重了几分,有些烦躁地甩着尾巴。
大家——连黑云都看出来严恪不太高兴了。
严恪神色凝重一言不发——自己官拜振威校尉,虽不是什幺大官,可好歹也是正六品上的官级,本地知县见了他该鞠躬行礼才是。可现在他带着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驾马归乡,非但无人相迎,甚至于,他们绕着护城的围墙走了大半圈才找到进城的守卫大门。
守城的侍卫又不甚识字,连严恪的瀛洲司马任命状都看不懂是何物,非将他们当成兵匪,二三十人冲出来将其团团围住,气得林牧抄起那近六尺长的龙牙刃就要砍,险些出了人命。最后还是城守官出面,再三确认军状无误后才连连作揖,将他们一行人迎进城里……
只可怜了那二十多个被小楠撂倒的城卫,怎幺想也要在床上躺个十几天。但退一万步讲也算是他们福大命大,小楠性子温和,不喜下死手,若真是林牧或着荣祁发了狠,现在他们早该是尸首了。
进了城,严恪命其余三人把那骇人的刀刃收起背在背后,省的吓到平民百姓。可刚刚的一幕还是让其他三个人疑惑得很——怎幺,自家老大把去京都当大官的机会都放弃了,甘愿屈身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州郡当司马,这本地的人不说热情相迎就罢了,怎幺回乡第一天就对老大刀剑相向?他们也配?
“老大,你确定你没带咱们走错地方幺?”林牧架着马,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四周张望——许是他们一行人,四人四马四件兵刃太过高调吓人,路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满是惶恐。
而走在最前面的严恪从刚刚的满心期待到现在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直觉告诉他该是有什幺事情发生,一切都太过于反常。
可这里是严恪从小生长的地方,虽然一别近十年,城里也有了些变化,可他总不至于忘了回家的路。
“老大,你还好吗。”小楠拽着缰绳往前追了几步,跟严恪并排。
“无事。”严恪沉声道,突然快马加鞭,朝一小巷奔驰,其他三人见状也随即加快速度跟上。
离严府愈近,严恪的不安便愈加重几分,直到他终于亲眼看见檀灰的府门、满是锈迹的门钉以及破落的牌匾。门口杂草丛生,起码已经有些年月无人打理;门两边的石狮上被刻上了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右侧的脑袋上还有个拳头大小的坑洞;地上堆着些垃圾,有断掉的木轮和秃了的扫帚。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幺了,周荣祁、林牧和尹小楠三人谁不敢说话,只安安静静地站在严恪身后。
严恪铁青着脸,下马,上前推开了尽是灰渍的大门。门上有细碎的木屑落下,还有连片的蛛网,正门连门栓都未曾拴上。
其余三人将马束在门柱后也连忙跟上——屏风已朽得七七八八,却还能看出金丝楠的影子。院子里,杂草长了数尺高,有惊鸟看见人进来了连忙扑棱着翅膀飞走。
这府,怎幺看都已经荒了数年。
“老大,这……”林牧刚开口,便被小楠拽住了袖口,摇摇头。
“让老大一个人静一会吧。”小楠轻声道。
严恪自诩见惯了风浪,唯独在这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像是敌军朝他投来枪林弹雨,他却只愣愣地站在原地,忘了躲闪。
突然,严恪想是想起什幺一样,快步往宅子更深处走去。
“把草处理了。”严恪冷声道,随即又补了一句:“别弄坏东西。”
余下三人立刻听懂了命令,掏出兵刃开始劈砍院中杂草。他们手中握着的可都是在前线砍下千百敌军头颅的神兵利器,现在却被握紧了除草,还要小心别砍坏了院子里陈旧的石桌或是圈椅。想要快点弄完却又不敢用力,三个在战场上叱咤惯了的人此时束手束脚的怎幺都别扭,场面有些好看。
三步并作两步,严恪几乎是朝祠堂冲了过去。
那本应闪着光的精铜门扣已经锈得不成样子,门面上的红漆脱落了大半。
推开祠堂大门,尘土飞扬,蛛网遍布,这不是他印象中祠堂该有的样子。在严恪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这里都该是给下人们日日打扫小心维护的地方,至少门上的铜器需要日日打蜡保养,先祖牌位前供奉的香火、糕点、瓜果必然旬旬换新——严家组训训导严家子孙需“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世间万般事物,唯有祭祀不可怠慢。祠堂本该是严家最庄重严肃的地方,现在竟然如此颓然。
严恪上前,扶起自己父母双亲倒下的牌位,擦掉看上面记载的生卒年月,竟已逝三年有余。
三年,三年……
仿佛上一秒他还因为顽皮被父亲责骂,罚他跪在祖宗牌位前静思己过,那严厉却慈祥的教诲还在耳边回响;转眼间,物是人非,自己倏然间成了父母双亡的世间遗孤。
严恪的手有些发抖,他从未想到自己归乡后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为双亲守孝。
一别十余年,他几乎月月给家中写信,却甚少收到回书。一开始,月月有家信,再往后便是三五月,再往后,近乎一年才有一封。
严恪给家中写信总是报喜不报忧,而父母又何尝不是这样。母亲总叮嘱他要穿好吃好,别染了风寒,父亲总告诉他大男人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可万不敢在战场上苟且偷生,让敌寇看了笑话。末了,他们又总会说,家中一切都好,让他勿要挂念。
他总以为是因为自己时常随着军营迁徙,家书是在战火中遗失了。
却没成想……却没成想……
扑通一声,严恪的双膝重重地砸在地上。
“爹,娘,恪儿回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