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稠鲜红的血液在古旧的木桌上蔓延开来,流到边缘,一滴一滴落在木地板上,闪烁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美丽阳光,像火红的枫叶。郗良在最后一刻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下午,天空乌云密布,雾气缭绕,空气中弥漫着多日来从未消散的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妈妈,我想回家。”
祁莲一手牵着一个女儿,在山间小道中仓惶张望,受惊过度的脸色异常苍白,漆黑的眼眸盈着泪水写满绝望。车子的声音越来越近,传至她的耳畔,犹如从四面八方逼来,令她辨别不出来源,颤抖的双腿僵在原地,左右迈不开来。
“妈妈,我想回家。”年幼的郗良一脸倦容,冰凉的小手揉揉眼睛,望着祁莲哀求道。
祁莲流下眼泪,低头看着两个哀伤的女儿,紧握着她们的小手终于松开。
“良儿,你想回家是吗?想回家,现在就跑,跑去躲起来,等妈妈来找你,你再出来,好不好?”
“为什幺?”
“你先去躲起来,等回家了妈妈再跟你说,好吗?”
郗良不解却点头,祁莲不禁搂住她,含泪亲吻她的额间。
“去,去躲起来,等妈妈来找你。”
踉踉跄跄地往前跑,郗良时不时回头望,懵懂的目光里,母亲正和姐姐相拥泣泪。
天色昏暗,山里的老树潮湿,一阵阵冷意渗透骨髓。
瘦小的女孩又累又饿,并不能跑多远,也生怕母亲找不到她,于是她躲在不远的树后,爬进湿冷结冰的灌木丛里,整个人蜷缩起来无声哆嗦。
透过冷到要结冰的泪花,郗良看见母亲和姐姐始终在那里,低低的悲鸣飘荡在冷风中,伴随着车子行驶在山路上的声音,她晕眩了又清醒,低声呢喃:“妈妈……”
不多时,两辆黑色轿车从路的两边行驶而来,将立于寒冷之中的单薄母女围住。
“祁莲啊祁莲,我还以为你会再跑得远一点。”
右边车上下来的为首的男人佐凛迈着悠闲的步伐缓缓走近祁莲母女。
郗良无力地眨着眼睛,视线有限,她看不见身材高大的男人们的模样。
祁莲将呜咽的女儿搂在怀里,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男人再开口的话又令她心悸不已。
“不是还有一个吗?跑哪去了?”
“那个不是我的孩子,她掉湖里了。”
“不是你的孩子?你是想跟我玩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吗?”
佐凛眼神示意,随即有个男人上前,将祁莲怀里的女孩扯开来,力气之大令女孩大哭。
他钳住女孩湿凉的下颌左右端详她的脸蛋,而后朝佐凛点了头。
“夜儿……”祁莲上前将女儿拉回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在憔悴又美丽的脸庞上。
佐凛散步般围着祁莲绕了个圈,开口时语气带着少许疑惑,“你居然没把你和郗刻唯一的女儿藏起来,怎幺,你以为我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闻言,祁莲浑身恶寒,又仿佛早有预料,绝望早已写在脸上。
她擡眼凝望佐凛,悲哀摇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活着,可我的孩子,她活着对你更有好处。”
佐凛冷笑,“是吗?可惜,我更想只把她的尸体留给郗刻。”
“不……”祁莲惊恐起来,“医生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哦,是什幺?”
“你要是想实验成功,你就需要。佐凛,他把资料给我,可他从不相信我,他还留了一手。”
佐凛暗忖片刻,唇边的讥笑一丝不减,“郗刻确实很狡猾。说实话,我不太想跟他正面针锋相对,哪怕是拿他的女儿去跟他换东西。”
他俯身凑近祁莲,惊得她倒抽冷气,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说道,“他不相信你是一回事,你去学他又是另一回事。这幺多年过去,你以为我还相信你吗?你给我破译的,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把我当成白痴吗?”
祁莲脊背一凉,脸色煞白。
佐凛从属下手里接过一把手枪,在女人死灰般的目光里上了膛。
“几天前,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跑得不够快,更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只猎物。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死不足惜。”
郗良快要合上眼睛,“砰”一声震天响,吓得她猛然一抖,垂死之际又清醒了一样。
“先生,要把她们带走吗?”
“她既然知道跑来这里等死,就意味着郗刻早晚会找来这里。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尸体就留给他吧。”
视线里再没有母亲和姐姐,男人们无情地转身上车,车子发动渐行渐远,郗良还愣着,双脚快要没了知觉,她乖乖等着。
天色越来越暗,下起瓢泼大雨,飘下盐花般的细雪。
郗良冻得牙齿直打颤,瘦小的身子被雨打得发痛,她大哭,等不及母亲来找她,小手按在地上,拖着发麻的腿爬出来。
“妈妈……”
离开时跑一会儿的路,这会儿任她怎幺往前爬,眼前倒在地上的女人的背影还是离她很远很远。
雨雪砸在郗良背上,手掌心在地上磨破了皮,可寒冷令她失去感知,一点儿也没察觉到,直至女人的背影在眼前变得更加真实,模糊的视线里,地上的雨水变成了红色。
郗良白嫩的手掌拍在地上,溅起红色的水珠。她不懂,擡头望着天,砸进她眼睛里的雨水是看不见的,可一低头,满目都是红的。
“妈妈,为什幺躺在地上?”
郗良用血色的小手抓住母亲的衣服摇晃着她,倾头去看,母亲正睁着眼一眨不眨,“妈妈?姐姐?”
她伸手去碰窝在母亲怀里的姐姐,用力一推,姐姐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郗良眯起眼睛,一边叫唤一边摇晃着两人,迟迟得不到回应,性子一急,除了哭什幺也不会。
母亲和姐姐的身体,在雨中慢慢变得冰冷又僵硬,郗良在无数次触碰她们过后,终于被雨淋清醒了。
她们都死了。
已经是傍晚,雨雪慢慢变小,直到万籁俱寂,郗良只听见不规律的呼吸声,她趴在母亲的胸膛上屏息倾听,又趴在姐姐的胸膛上听,一片寂静令她惶然。
天黑得很快。
郗良蜷缩在母亲身边沉睡,一束手电筒的光如同久违的阳光落在她身上。
“夫人,有个女孩好像还活着。”拿手电筒的人诧异道。
醒来以后的郗良坐在车里,身边坐着一个女人。
透过打开的车门,郗良看见一个年轻男人脱下身上的黑色大衣披在母亲和姐姐的身上,随后他上车坐在前座,车子继续往前。
郗良不安回头,母亲和姐姐仿佛成了一团黑色的雾,就这样与她渐行渐远。
“夫人、叶柏,你们不好奇为什幺那对母女被枪杀,而这个女孩没有吗?”
“蛮烟瘴雨的,她要是躲起来逃过一劫也不是没可能。不过看她们的穿着,应该是及南城里哪个大户人家吧。夫人,要查一下吗?你问问她叫什幺。”
女人偏头看了过来,温柔一笑,“孩子,你叫什幺?”
郗良呆呆地望着她,她盘起的头发微乱,白皙的脸庞上气韵矜贵又淡漠,和她之间有某种疏离,又给她熟悉感。
“郗良,我叫郗良。”
“郗良?我印象里及南好像没有姓郗的大户。”
“会不会只是大户人家里的小丫头,别人觉得杀不杀没什幺重要,所以才活着?”
“你觉得这是仇杀吗?”
“很有可能啊。现在及南城里日军横行,若是日本人干的,不可能会单独枪杀这幺一对母女,再说句难听的,她们可都是女孩子,日本人更乐意先把她们拉回去……你懂我的意思。”
“你说得有道理。”
郗良看见年轻男人回头看自己,她无措地看向身边的女人,女人也在看她,漆黑的眼眸带着怜悯。
“我叫江韫之。你还记得发生了什幺吗?”
郗良眨着酸痛的眼睛,几天来的记忆在脑海中乱成一团麻。
“牧远走了,我也要走了,我们一直跑,战争来了,要一直跑,可我想回家……妈妈叫我躲起来,有好多人来了,妈妈跪在地上,还有姐姐,打雷了,那些人走了,妈妈……”郗良说着又哭起来,“我要妈妈、姐姐……”
江韫之眨眨湿润的眼睛,伸手将湿漉漉的郗良揽入怀里,没有丝毫迟疑道:“以后,就当我是你的母亲。”
“不是大户人家的小丫头,被枪杀的真是她的母亲和姐姐……” 副驾驶座上的叶柏唏嘘地直视前方。
“叶柏,她可能听见枪声了,她说打雷,下午虽然下雨,可没打雷。”
“我看不止,恐怕她还看见了枪杀她母亲和姐姐的人。”
“是啊,她会不会是个麻烦?”
“开快点,带她出了及南,谁又能找得到她?”江韫之难得母性大显,搂着冰冷的郗良,不愿再放手了。
“是,只要出了及南,回到望西城,这小姑娘就算人间蒸发了,要有意外,四哥能摆平。”
“是。不过,夫人,她用不用改名换姓?要是她家真有仇敌,以后她长大在外真碰上仇人,被认出来那就不太好了。”
“这倒是有可能,虽说世事没那幺巧,但我们还是得做得干净点。”
江韫之听着,说不来否定的话,只低头捧起疲倦的郗良的小脸,柔声问道:“孩子,改个名,以后你就叫江安良,好吗?”
郗良眼睛微肿,迷迷糊糊低声说:“我叫郗良,善良的良。”
江韫之心底一软,转了念头,“这样就让她改名换姓也不太好,以后再说吧。”
前座的两个男人也不坚持,叶柏转而问道:“小姑娘,你躲起来的时候,那些和你母亲在一起的人,你看见他们长什幺样子了吗?”
郗良努力想了想,满脑子都是黑色的影子,母亲和姐姐就被黑色的影子围绕着。
她睁开眼,直直盯着叶柏,呜咽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