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甄钰公馆逗二爷,周姆妈遇甄慈魂(6)

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有些年头,边角已经暍色发皱,照片中间偏左的位置,还有一个针眼大小的洞。

周姆妈心道着奇怪,她上了年纪,眼睛与近视眼无异,拿出照片要拢眼重睫看才能看清。牯岭路的路灯今日灭了几盏,看了一会儿才看清照片里的形状。

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脸蛋儿圆圆,额发覆眉,两条发毛的辫子撇在肩头上,右臂上挂着长寿线,嘴角咧着笑得欢,而那个小孔恰在眼皮上的位置,漏了点光。

周姆妈看清照片,指尖冰冷湿濡,眼神直射在那漏光的小孔上,翻到背面。背面的角落上,用黑墨水写着两行数字。第一行是出生年月日,第二行是忌辰,最后还用血一样鲜艳的红墨水,写着一个名字——甄慈。“慈”字最后一点,收笔不及时,留下了一个红墨团。

周姆妈惊呼扔去照片,忍不住在原地颤抖,口念:“甄慈……怎幺……”

一边的车夫等久了,不耐烦跌跌酸痛的脚,说:“我说,侬看啥子。”搓搓两个指头,“麦克,麦克。”

照片和羽毛一样轻,顺风掉在车夫脚边。

车夫穿着青布鞋,带泥的脚尖踩住照片的一脚,他目力好,捡起那张照片笑吟吟看啊看,嘴里嘈闲白夹,道:“这小囡囡长得忒乖,这眼睛大得像葡萄似,嘴巴不薄不厚,真是个好福相。”举着相片问周姆妈查三问四,“这是侬个囡……”

话未毕,车夫看到了相片后的忌辰,讪讪地敛了话,自言自语:“可惜哟。可惜看不到这囡囡长头砡砡个模样……”

周姆妈面色很不好看,两眼无神,嘴唇紧啮,状似悲伤,车夫爱钱也懂亲情,乐得做个好人为自己积福,他送过照片,说:“罢了罢了,这一趟路也拿不到多少麦克。”拉起车就去别的马路上拉客。

周姆妈颤抖的十根手指,用尽十二分力气撕毁照片,皮包也丢到地上,最后还拍拍手,拍去晦气似的。

十年前,她帮亡子成房立户,寻的对象就是甄慈,那个被妈祖认作干女儿的甄慈,说明白一些,就是干了鬼婚这种事情。鬼婚自古就有,不是闻所不闻之事,但她们是骗了一个未出幼,父母未答应的囡囡来做鬼婚,可谓是一点也见不得光。

这件事情,除了夫主,只有法租界的陶探长知道。

夫主不可能开这种玩笑,陶探长更不可能。陶探长在这件事情上是个意外的障碍,意外的是,这个意外的障碍最后也与他们同流合污,一旦件事情败露,陶探长也没法脱身,比较他做了比鬼婚更恶劣的事情。

不是这二人,难不成是甄慈回来了?周姆妈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咬了舌头,她狂甩头,拍胸脯安慰那颗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恶取笑,定是恶取笑。”笑声也是颤抖断续的,“定是那个大囡囡知道了真相,拿照片来恫吓我。”

自我安慰并没有用,一辆汽车从后直直开过来,她都忘了去躲,好在车主长了眼,方向盘一打,与她擦身飞过。

周姆妈两下里受惊,早已魂不附体,汗出如泉,慌不择路回公馆冷静心情。

周姆妈的夫主是洋行的买办,不到晚上两点不归。公馆不大,请的娘姨和大姐也不多,周姆妈回疯疯癫癫回到公馆,还在忙碌卫生的娘姨见状停下手中的活儿问道:“诶,夫人大逗彭天个啥子事?”

周姆妈做不了声,只摘金丢银,跑到房里换了一身朴素的衣裳,又直奔佛龛面前,气息掇掇点上三根香。她双膝着地,像插烛般,对着佛龛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念有词。就在要插香的时候,她且在佛龛里又看到了一张甄慈的照片。

.......

春燕楼独自站在楼梯口,心里乱扎扎,一双眼在穿马褂与西装的大亨里头,眨摩不住,但她总寻不到一个十分满意的人来,急得扒耳搔腮。

头顶传来稳重的脚步声,春燕楼看去,顾微庭满脸情欲,一面扣袖上的纽扣,一面蹊蹭下楼,他身上少了一件衣服,只穿硬领白衫,衬衫不松不紧,四趁他的三角身胚。

春燕楼目光移不开,盈盈欲滴的眼,睃趁顾微庭。

顾微庭每下一步阶梯,都离自己越来越近,感忽之间,在各色酒气里闻到一股清新的皂香,春燕楼偷嗅几口,味道介于西瓜切开时与嫩草揉碎时,绕在鼻端久久不散,腔子尤为畅通,撄人心,她又心活了,趁趁摸摸举手打招呼:“二爷。”

顾微庭的眼睛,就是展翅高飞的鹰隼,嗤的一下就飞过去了,没有多做一点留恋。

宴会闹声不辍,一对一对的聚在一起谈笑从容,说话声杂在一块,字词都含糊不清。

说时迟那时快,外头有人扎呼:“昏倒了,有人昏倒了。”刹那间闹声停止,屋内人纷纷扭颈光眼,优雅地立在原地,看屋外的情头。

听有人扎呼,春燕楼回过神,倾侧一边身子看情头,只见一位面庞白皙的少爷,从地上将三马路里的走鸡抱起来,匆匆往屋里走。

原来是走鸡晕倒了。

顾微庭一推鼻梁上的眼镜,看清状况,急忙下楼梯,促忙的脚步声响如雷,不长眼地撞上了春燕楼。

春燕楼看的入彀,没闪过身子,被撞倒在地,膝盖着地,她痛呼不住,却是无人搭理。

何之钧将半昏半醒的甄钰抱到客房里,遣散跟来围观的人,掇来张小板凳坐在床头,有模有样,如医者般问切一通。

客房不大,但收拾的干净,门口悬珠帘,什具不是红木便是紫檀,一张雕花大床,垂挂湖色熟罗慢帐,鸭绒绣枕,两床新被,四面壁上糊着印花洋纸,不对床的一面壁上挂了一个可照半身的八角镜,旁边一口描金衣箱,角落一架莲花形珠灯。富丽辉煌,几乎看不见一点黑色,唯一能见黑的地方,且是床头柜上的粤绣孔雀开屏插牌。

甄钰脸色惨白,倦眼半剔,虚虚回几句,腿间暖流流出,扳指一算,近来是行经之日。客房里的人不多,加上她一共就三个人,一个何之钧,还有一个顾微庭,她不羞耻回道:“无碍,红娘娘到访。”

甄钰不尴尬,何之钧尴尬了,抿起嘴,收回搭在甄钰腕上的手,手背贴在甄钰额头上,又放在自己额头上试一试,说:“有些烫。”

顾微庭一听是红娘娘的事儿,便吩咐路过客房的娘姨,不加红枣,银耳捣成糊状,炖碗莲子银耳桂花冰糖羹。又听到何之钧的话,走近床头,拉开床头柜,从里头拿出一支寒热表甩了甩,臭着一张脸,说:“夹进胳肢窝里,验热度。”

要将寒热表夹进胳肢窝里,甄钰只能解开扣紧的领口,解开第一个扣子的时候尚见不到肌肤,解开第二个扣子的时候,肌肤见光,微见两根锁子骨,顾微庭脸更臭。

甄钰看他脸臭,有点幸灾乐祸,手指灵动,解得更快了,几欲能见粉色胸衣。

顾微庭吸上一口气,撵走房内的何之钧,锁上门,踢开那张碍眼的小凳,坐在床头,蛮力扯开甄钰的衣襟,那些还未解开的扣子,劈里啪啦被硬生生扯落了,一颗颗尽掉在床上。

顾微庭将那只寒热表硬塞进甄钰胳肢窝里,脸还是臭着,看着怀表计算时间。

甄钰被他扯疼了,尾音拉的长长的,委屈说道:“若不是你星零桑郎,解开裤子要我用口舌伺候你,呼精吸髓,我也不至于会如此。”红娘娘比上个月提前了三日,谁叫她在行经前后不注意饮食,又是吃冰忌廉又吹冷风,刚刚还沾了冷水,怪不得疼痛极凶而至。

整整十分钟,不管甄钰说什幺,顾微庭都专心看怀表,期间去点了一支驱蚊香。时间一到,他抽出胳肢窝里的寒热表,于灯下一看,红色的那根线停在三十八哪儿,定是发烧了,他忽然转变脸色,嘴巴试着甄钰发热的额头,好说好话:“头疼吗?”

甄钰肚子疼,头也晕,刚刚闹了十分钟彻底花光了她的力气,测过寒热表,身体的热度还在持续上升,她有气无力说道:“口渴。”

小宝弟听闻甄钰昏倒,匆匆赶来,却见客房关着门,而何之钧站在门口满脸疑惑。

小宝弟问其故,何之钧含糊解释,三言两语就解释毕。小宝弟知二人之事,不与云里雾里的何之钧一样,但她担忧甄钰,恰好顾微庭开门去倒水,她便闪进房内。

甄钰睡在床上只露出一颗头,眼睛半开,依稀看见小宝弟走近,眼角挂泪,指着额头,道:“姆妈,姐姐刚刚回来看小慈了,还亲了小慈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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