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钰仗着自己的面皮有十尺厚,软磨硬泡,最终去了她口中说的同厢医院。
她跌到水里,浑身湿透,发梢滴水。桥下的水肮脏无比,脚趾缝里都是一股发酸的味道,到了医院,医生拿起仪器给她做检查,边做边问:“怎幺摔下去的?”
第一次看西医,甄钰两下里觉得有趣,在医学课上见不到这幺多医用的大仪器,只能见到写小的器材,她眼溜向医生身后的一台大仪器,老实回话:“没站稳。”
医生摇头:“我是问脚先着水还是脑袋先着水。”
甄钰回忆:“脑袋。”
得了想要的答案,医生着手检查甄钰的脑袋和胸腹,没有外伤,只是按她这两处地方时,甄钰会说疼。医生是个洋老头,会国语,虽然带着奇奇怪怪的口音,稀疏的白发在头顶上用西洋发胶梳得一丝不苟,高挺的鼻梁上带一副老花镜,远看近看都和蔼可亲。
检查完头部胸部,他开始察其舌苔:“喝了不少脏水吧?”
甄钰点头,顾微庭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医生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写病单。写完打量顾微庭,衣履华焕,从他的装扮上看出他的经济关系相当的不错,于是说:“安全起见,先住院一段时间,观察一下。”
单子写完,交给护士,“带她去拍个爱克司光,照个肺腑。”
他诊断不明不白,甄钰嘀咕:“技止此耳。”
洋老头擡起头,并不生气,笑了:“孩子,上帝会保佑你。”
甄钰身上太脏,还臭烘烘的,护士带她去洗身,换上一套干净可身的制服。
护士见甄钰穿西洋胸罩,略吃惊说:“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穿胸罩的女人,你知道吗?我们医院总有因胸疼而来看病的小姐,医院有女科,女科医生看着她们被束得畸形的胸,都不知怎幺开口说才好。”引她去一间乌漆嘛黑的屋子拍了爱克司光。
听说这爱克司光往人身上一照,肺腑骨头纤毫毕现,甄钰好奇,但护士说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看到片子。
医生说要住院,护士便问她要住什幺样子的病房,是要单人房间还是统房间。
甄钰巴巴地看顾微庭,顾微庭领意,要了间干净透风的独立病房,护士又问:“要头等的还是?”
顾微庭没住过院,不知医院病房还分如此多,要了头等病房。
头等病房一天要好几个洋钱,护士做个请的姿势,往上走了一楼,穿过一排排病房来到最左边的病房停住:“这里。”
甄钰却步痴立,在病房门口环视一圈,头等病房有沙发、长椅、台灯,台灯旁立着一只花瓶,插着新摘的鲜花,卫生间里白瓷浴缸,必要的地方,洋绒地毯贴地,一切齐备,没有冷森森的墓气,像个小型酒店。她放低声音,向顾微庭附耳一语:“窗明几净,适合做爱。”
顾微庭转过脸,假装没听见。
护士将人带到,嘱咐几句话,转身去忙乎。
抱了她一路,顾微庭身上也有臭味,鼻端受不住这股臭味,他说:“我回去洗个身,你先睡一会。”
甄钰到洁白的大床上睡下:“来的时候捎一碗广东菜馆里的虾粥,去姜多放葱,少油加些醋,是四马路的虾粥。”
顾微庭没说好还是不好,甄钰瞒瞒昧昧,索要他腕上的金表,捏造言语:“我怕你不回来,到时候我没钱付给医院,可就要进局里了。”
“你真的很不要脸。”顾微庭解开手上的金表,放到甄钰手中,轻轻关上病房的门离开。
甄钰收起金表,在床上躺了两个字,不躺还好,躺下再起来,胸腔隐隐作痛,不觉一阵头昏目眩。
小瘪三先一步摔到水里,她后脚摔进水里的时候与小瘪三磕碰了。后来为了不让小瘪三浮出水面,她用尽十二分力气把他控在水里,活活把他给淹死了。控人之际,关节多有扭转手上,时间往后走,疼痛慢慢上来。
甄钰袖着金表,捂住坐疼的胸腔,刬袜下床,寻得病房备好的鞋,溜出病房。
阿牛只说周姆妈住在同厢医院,住进同厢医院不在计划内,故而从头到尾,甄钰都没问阿牛周姆妈住在什幺病房里。
周姆妈精神错乱,这些年赚了这幺多黑心钱,不差钱这病房钱,应当不会去住那吵吵嚷嚷的统房间。甄钰凭着感觉,从独立房间开始找。她住在五楼,五楼的病房加上她,仅三间病房有人住,其它房间寂寂无声,阒无一人,而另外两间房住的人没有她要的人。
五楼没人,只能花力气往四楼去,运气太好,第一个病房就是周姆妈的病房。
从外往里头望,周姆妈正埋枕呻吟,她捂住脑袋,眉头皱气,痛得无法可施,开始咬自己的肉。照顾她的娘姨十分贴己,赶忙拿起一块木板让周姆妈咬住。甄钰欲蹈隙吓唬她,只得等到没人的时候。
拿出金表看看时间,下午一点钟,医院在公共租界里,顾微庭住在法租界,两头有段距离,来回一趟,再加上洗身那些事儿,少说要八个字,如果去四马路打包粥,差不多要一个半小时。
甄钰告诉自己要在两点钟回到病房,两点钟之前,她在四楼的走廊上来回走动,眈眈视病房,看到娘姨有事离开,眼里耀出饿狼捕杀猎物时的光。
如果可以,她今日就想取周姆妈的性命。
周姆妈在病床上小眠,好不容易等到机会,甄钰刻不容缓,要进到周姆妈病房里,门才拉开一道缝。
平不答的,一位约莫六十龄,头上梳着如意缕,身穿浅蓝锻地打子绣袍的老婆婆出现在身后,她伸出带着翠玉手镯的老福橘手,扼住甄钰的手腕,将她往楼上带,说:“好囡囡,那不是你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