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没有黑,屋里未点灯,光穿过透明的格子窗照进来,并不显得昏暗阴沉。
梁绯散着潮湿的黑发坐在桌子旁,发梢向下滴水,润湿她的衣裳,留下深色的痕迹。
顾之衡看见了,提醒她:“头发没干。”
“没事。”梁绯拿起筷子,用力吸了一口饭和菜的香味,朝他赞叹道,“好香,看起来会很好吃!”
“头发不及时弄干,老了会头疼。”顾之衡在意她的头发,见她无动于衷,便去找干毛巾。
梁绯等着吃饭呢:“不用找了,我习惯了。”
习武之人的身体比普通人强悍,只是湿着头发而已,梁绯穿着夏装在寒冷的冬夜待一个晚上也不担心风寒侵体。
顾之衡说:“你要爱惜身体。”
他走到她身后,把干毛巾盖在她头上,用毛巾擦她的发根,力度不轻也不重。
看着她的肩,他问她:“有没有扯痛你的头皮?”
她说没有,夹了一块肉送进嘴里:“力气可以大一点,唔……阿衡,”声音因含着肉而变得模糊,“你炒的菜真好吃。”
屋子里静悄悄的,能听到厨房里的炉灶发出哔啵声响。
那是木柴在燃烧,释放热量。
梁绯的味蕾得到了满足,眉开眼笑。
她靠着椅子背,放下筷子,方便他擦头发。
“听说仙鹤城有人造出一种专门弄干头发的东西。”顾之衡在她的头顶上说话,声音比上次探望她时嘶哑,显得有些陌生,“我在《奇报》上看到的文章,造出干发之物的人想请大家出钱帮助他。”
“他卖不卖干发之物?”梁绯问。
她知道仙鹤城。
那是一个繁华的大城池。
梁家在本地是一等一的大户,在仙鹤城,梁家这样的家族有好几个。
对仙鹤城来说,她所在的望兰城虽然不算偏远,却是乡下。望兰城的人喜欢从仙鹤城传来的东西,无论是衣裳首饰、胭脂水粉,还是武器、防具、书籍之类的东西。
《奇报》是仙鹤城的,每半个月发行一次,上面写着奇闻异事,像:某高手修为晋升了、某地发生大事、某家和某家联姻……
顾之衡说道:“不知道,我明天写信问那个人。”又说,“我带了新发行的《奇报》和一些东西给你,都放在那个箱子。”
顿了顿,他问:“绯绯姐,我的声音是不是变难听了?”
梁绯偏头看向他,他长高了,她得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于是她说:“你长大了,正在变声期。”
擦干发根用不了多长时间,但饭菜在深秋冷得快。
两人赶在饭菜凉掉之前吃饱,梁绯主动说:“我收拾碗筷,你去洗澡吧。”
她的意思是他可以留下来过夜?
顾之衡的心跳蓦然加快,脸蛋发热,手脚无措,差点自己绊倒自己。
他低声应是。
这次他是带着换洗衣服来探望的,她若送客,他会带着衣服走。
……梁绯知道他的小心思吗?
他忍不住思考。
锅里有烧开的水,清洗碗筷最是方便。
梁绯挽起双手衣袖,把用过的碗筷全部放进锅里,再加凉水降低水温,仔仔细细地将碗筷逐一洗干净。
碗筷沾着油,她讨厌洗碗。
干完活,梁绯点了灯,打开顾之衡带来的箱子,在里面找到新衣服和新鞋袜,以及她需要的笔墨纸砚等物。
都是她要用或可能要用的东西。
她铺了纸,研了墨,提笔,运起体内功法。
真气凝成一道细如发丝的均匀气流,通过手臂和手掌传递到笔尖,梁绯用笔蘸足了墨,在纸上画出一个个流畅的玄妙花纹。
四十九个各不相同的花纹她一口气画完。
刹那间,纸面闪现金光,铺满纸面的黑红色墨迹化作灿金色,整张纸都变得不同。
这张纸已是玄符。
纸上的玄妙花纹称作玄文,能够储存真气,在需要时会以特定方式释放真气。
梁绯休息了一会儿,接着画玄符。
等到顾之衡从浴室出来,她已经画了五六张玄符。
“阿衡,帮忙贴一下。”她边画符边招呼他干活,“贴在房间的四面墙上,要贴在中间,不能贴歪了。”
“见夏符?”顾之衡拿起一张玄符,看着她聚精会神地画符,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低声问,“绯绯姐是打什幺时候开始画玄符的?”
梁绯能一心二用:“去年冬天,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夜半冻醒了。烧炭烧柴都麻烦,我便想,我要是会画玄符就好了,玄符能让我不惧寒冬。”
绘制玄符要保持专注,顾之衡怕她分心,不敢跟她说话。
他把四张玄符贴好,顺便以自己的真气激发四张玄符,玄符立刻像小太阳那样放出热量,驱散寒意。
又一张玄符画好,顾之衡道:“被子不够暖和,你怎幺不告诉我一声?”
他感到难受。
梁绯朝他笑笑:“那时你很忙,我只冻醒了一回,懒得跟你说。”
黑夜降临,后山只有梁绯的小屋亮着光。
画符容易消耗精力,梁绯画了最后一张符,打了个呵欠,看到衣袖沾了墨汁,懊恼道:“又忘了换衣服!”又要多洗一件衣服了!
她讨厌洗衣服。
“明天我给你洗干净,我知道墨迹怎幺清洗。”顾之衡心疼她。
她立刻不难过了,轻快地说一声谢谢,脱掉脏衣服,换上干净的。
顾之衡把笔墨纸砚收拾妥当,被她拉住手。
“走吧,该睡觉了。”她睡眼惺忪。
厅里的四张玄符被停止了发热,梁绯和顾之衡在卧室里贴上新的见夏符,一起躺下。
玄符令卧室升温,暖如夏。
梁绯用掉许多真气,沾了床盖上被子就睡着了。
她枕边,顾之衡在她入睡后睁开眼,侧头凝视她。
灯已熄灭,月光照进来,他能清楚地看到她沉睡的面容。
此时万籁俱寂,他觉得他和她就像夫妻。
他小心而卑微地挪到她身边,在被窝里找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
梁绯起得比顾之衡早。
清晨的鸟儿在树梢啾啾地叫,梁绯在屋旁的空地打拳、练剑,身上出了汗。厨房里煮着粥,顾之衡洗漱完,给梁绯递上热毛巾,叫她吃早餐。
他昨夜睡得很香。
衣服是他吃完早餐后洗干净晾晒的,梁绯拿着《奇报》看,他走进屋里,她擡起头:“我们出去玩吧?《奇报》上说丰收节就在明天,今天的街市应该很热闹。”
她在禁足,出去玩必须偷偷溜出去,不能被发现。
梁绯窃笑道:“我知道一条小路,能去外面。”
说完,她拉着顾之衡上山。
山上鸟兽很多,其中不乏力量强大者。梁绯久居后山,早已摸清它们的脾气,知道哪个能惹哪个不能。
她带着顾之衡从厉害妖兽的领地边缘走过去,有惊无险地穿越了被梁家列为禁地的树林,用了一个半时辰离开后山,来到挨着后山的小镇。
丰收节是值得庆祝的大节日,镇上挂了新灯笼,店铺把招牌擦得干干净净,有不少流动小贩在摆卖。街上虽然称不上人山人海,却也热闹得人挤人,让梁绯很兴奋。
天知道她多久没出门逛过街了。
她转头,看着顾之衡:“我好高兴!”
他在看她。
对上她的目光,他心虚地看向别处,道:“我也高兴。”
“你在偷看我吗?”她凑近他,忽然拉住他的手,脸上笑嘻嘻。
顾之衡红了脸,低头默认。
“老是看着我难道不觉得腻?”梁绯不解。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卖面具的小摊,立刻扯着他走了过去,指着面具叫道:“阿衡,你看那个面具,好特别哦!我看中它了,我要买!”
面具是彩绘的狰狞恶鬼,她取下面具戴在脸上,猛地回头,有意吓唬顾之衡:“嗷!”
顾之衡没有被吓到,被逗笑了。
梁绯撇嘴,嘀咕一句,叫顾之衡帮她将面具两侧的带子绑好。
他的手指在她脑后活动,呼吸时气息扑在她耳朵上,温热而潮湿,像羽毛拂过。
她摸了摸耳朵,隐隐觉得不太自在。
是太接近他了吗?
可她跟他做过更亲密的事,当时她可没有不自在。
透过面具的眼洞,梁绯拿眼角余光窥视顾之衡。
他的面容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好看,皮肤白皙细腻,黑眸红唇,五官和脸庞轮廓乍一看很熟悉,仔细看却十分英俊。她注意到他被女人们明里暗里关注,就像她被男人们偷看,不过女人看他的目光较克制。
啊,原来他已经长成英俊少年了。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之衡不是印象中黑瘦弱小的可怜模样,也不像她印象中普普通通的变声期堂兄堂叔侄子们,梁绯心里感叹。
戴着面具的体验很新鲜,却不能吃东西。
梁绯看中糖果子,把面具推到脸侧,嚷嚷着让顾之衡摘糖果子给她吃,又让他给钱。
就这样吃吃喝喝地逛完一条街,太阳爬升至顶点,慷慨地挥洒热量。
梁绯吃得很饱,揉了揉肚子,看到人们去山下。她看向山下,那里有一座小道观,游人如织。
她招呼顾之衡下山,并不进道观,而是去道观附近的小溪,坐在石头上休息。
这里人少,安静,适合歇着。
走了许久山路、逛了许久街,梁绯脱掉靴子,扒掉袜子,将双脚浸泡在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溪水里。
“脚不舒服?”顾之衡问。
“没有不舒服,只是穿袜子穿靴子久了,有点闷。”梁绯说。
凉风徐徐,她理了理毛茸茸的发丝,越理越乱。
顾之衡伸手过来解开她的发髻:“你头发乱了,重新梳吧,我给你梳。”
“你带了梳子来?”梁绯晃着脚,心情愉快。
“这次没带,下次带。”顾之衡用手指梳她的头发,慢慢理顺,梳成发髻。
恼人的风吹个不停,梁绯被吹到脸上的发丝烦到,道:“我想剪短发了,长发不好打理。”
“别动。”他说。
梁绯闭嘴,一动不动。
少顷,他说可以了。
她看向他。
他站在她身旁,弯着腰,衣领里露出一小片精致的锁骨,脸距离她很近。
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近到能看见彼此的皮肤上长着绒毛。
注视着他乌黑的眼睛,凝视着他红润的唇,梁绯说不清心里是什幺样的感受。他是一名爱慕她的异性,她听到心脏在砰砰跳,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动,使得体温升高。
她好像有点紧张。
他也是。
所以,干嘛要紧张?他又不是吃人的妖兽。
梁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张的情绪荡然无存。
她微微仰起脸,戏谑地看着顾之衡。
他直起腰来,唇紧紧地抿着,似乎生气了,要背对她。
不假思索地,她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笑的。”
他的睫毛长而卷翘,像小扇子,遮住眼眸里的情绪变化。
梁绯觉得他更生气了,索性用力一拽,把他拽到自己身旁坐下。
两人肩挨着肩,体温透过衣物传递,亲近极了。
她问:“刚才你在思考什幺?”他还没回答,她先坦白,“我那时心里想,你的嘴唇软不软。我见过别人咬嘴唇,两个人挨在一起互相咬,很投入,没注意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