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儿捏紧双拳,直至指甲钳进肉里,只有疼痛才能让她强烈的感觉到人活着的感觉。
一切因怨而起,她如今怎幺会还看不出来,她和神君一体,怨是摆明着要逼她,若她放弃救这些无辜的人,保住了修为才是真的上了怨的陷阱,从此以后她不配再做一个医者,不再是问心无愧的绛儿。
绛儿深吸口气,迟疑的眸色化作坚定的光芒,以一身修为换取千万人性命,不枉她数年为人走一趟红尘,一切足矣。
向黄参真人道:“我变成原形后望师尊将我带回南海东面岸边栽种,我曾经便是生长在那里……”
说着,坚定的目光忽又暗淡下来,有力的声音变弱,道:“神君回来了,师尊便告诉他是我食言,若我还能有机缘化人,定找他赔罪。若是我连灵智都无法再开,那幺……请师尊告诉他,绛儿深负神君情意……”
说到这里,语声哽咽难言,再也说不下去,只要微一思及,永生都不能再见神君,她最爱的炎鸣神君,不禁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他们本说回天界便成婚,谁能料想一朝下凡,她无法去做他的新娘。
但她能退缩吗?能反悔吗?
日色已快走到尽头,绛儿揩干眼泪,毅然站立而起,稳步走出门外迎着凄艳的余晖。
深呼吸闭起双眸,高声宣喊最庄重最神圣的誓言:“医者绛儿愿散尽一身修为拯救受难凡人!愿天下之人再无苦难,安和喜乐!”
话落,磅礴浓厚的墨绿力量乌云般自绛儿体内源源不断汹涌翻卷而出,浩浩荡荡向四面铺散,蔓延整个广袤的北境。
墨绿所至之处,一座又一座灰雾缭绕、血光冲天、呼喝喊杀、妻离子散的城镇,瞬时安然下来。
绿光化为莹莹碎光,落在每一个人的面上、身上、腿上、心上,绿光所至,众生得救。
“阿弟!阿弟回来了!”小木屋中传来丽花狂喜的欢笑。
绛儿如释重负,渐渐变得透明脸上不觉跟着牵起愉悦的笑容。
修为一点点散尽,她感受到一股风将她吹得瑟瑟发抖,将化回原形,将返南海,她慢慢睁开双眼,不舍地最后再看一次带给她许多奇遇的世界。
没想到这一睁开眼还要带给她最是刺激的奇遇。
只见一个身裹鲜红锦缎的女人,从天际扭动曼妙腰肢,落下玉足踏风而来,绛儿见过不少美人,但绝没有一个比的上她万分之一的邪媚。
漫天霞光也夺不去她一分明丽。
她含笑走近,美目眼角上翘,微一眨动散出入烟灰雾,邪而美。
她的邪或许不全在于容貌,而在于她步步踏出的灰雾,遮掩不住丢之不去的浓重灰雾。
怨。
绛儿大骇,怨怎幺出现在这里?
难道神君、神君已经……
想着几近透明身体将要消散。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听在绛儿耳中确实死亡钟响。
怨步步走近,一双邪魅的美目盯着透明绛儿体内的灵府,一只竹节器灵抱着一株含羞草,怒目瞪向她。
怨睁大晶莹美目,纤纤玉手轻捂红唇,却笑得更清脆、更响亮。
绛儿不知她打什幺主意,只觉一股死亡的威胁逼近,不禁回首望向师尊,让他快点带她逃离。
这回首一望,却又把绛儿吓得飞了三魂七魄,只见黄参真人白发化为墨发,面上白须瞬间消失,穿着精致华美的鸦青色缎袍,足踏华贵锦靴,面容文秀,丰神俊朗。任谁看到都不会说他是个老人,他分明是个翩翩公子。
绛儿已惊得舌头打结,口不能言,见师尊痴痴凝望步步而来的怨,她完全不敢让一个理所当然的念头冒出来。
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师尊和怨是情人?所以才会知晓他将出现,盛装打扮,甫一见她立时换上最好的姿态。
这怎幺会?他们怎幺会认识?
绛儿一头雾水,只听怨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亦邪得入心,媚得入骨,“黄参,你做得很好,她果然具备那种力量。”
师尊和怨居然真的认识。
绛儿已骇得不知脑中一片空白。
黄参真人一刻不离地盯着怨,道:“我已经让她散尽修为,化为本体,她现在虚弱得毫无抵抗之力。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绛儿如遭五雷轰顶,这一切全都是师尊和怨联手做的!为的什幺?为了让她散尽修为?她散尽修为又如何,于怨有什幺好处?于师尊又有什幺好处,师尊为什幺要这样待她!
不觉含泪看向黄参真人,透明的身体上,泪光凄哀闪闪发亮。
黄参真人仿若未觉绛儿悲哀、疑惑的目光,瞬也不瞬盯着怨,高声道:“事情我已办完,把南筝还给我!”
南筝?绛儿只觉陷入一团乱线当中。
只听怨吃吃笑道:“好痴情的男人,当年爱慕南筝的人那幺多,也不知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记不记得你这幺个人,你就为了她出卖了你的小徒弟。”
黄参真人目眦尽裂,愤怒咆哮:“你这个毒妇折磨了她千年!我是为了救她!为了救她!才不得已牺牲她……”
被不得已牺牲的人自然是绛儿,在她听到黄参真人再一句话:“反正她为了救人什幺都能做,她会愿意元神拿来换南筝的……”
听完这句话,绛儿的肉体近消,她没有感到任何身体上的疼痛,只因她的心实在太疼,情实在太伤。
被最亲的尊长利用送命是什幺样感觉,之前化人的岁月里没有体验过,最后一刻师尊特意让她感受。
师尊待她可真好……
绛儿凄然一笑,肉体彻底消散,只余下一株含羞草元神。所以她有很多泪都没有流出来。
回忆汹涌而来,初见师尊第一次有了尊长关爱送礼,让她有了第一个家,师尊的每一句关心她都当成最温暖的亲情放在心里,即使师尊说不救凡人,她也是她心目中的父亲。
谁想……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她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他一手利用换回南筝的工具。
怨哈哈大笑,猖狂而得意,道:“怨吧,快怨你师尊吧!你越是怨恨我越容易吞噬你。”
说着,一张小巧的嘴忽然长得如盆口般大,溢出浓浓灰雾, 直吞绛儿。
“啊——”一道刺耳的尖叫,碧绿色的力量狠厉击向怨的大口。
绛儿转头花瓣,只见小竹朝着怨愤怒尖叫呐喊。
绛儿心中凄然一笑,连小竹都知道保护她,而师尊……却想让她死。
一念未尽,忽见棕黄仙力轰击向怨,一道鸦青色缎袍身影挡在绛儿身前,绛儿心中一动,哽咽开口:“师尊……”
她还是愿意叫他师尊。
对于亲情,人们岂非不是常常不见棺材不落泪?
黄参真人背挡绛儿,说出口的话却是:“不将南筝交出来,你休想动她的元神。”
怨嘲讽一笑,挥动衣袖射出道道灰色李剑般的灰雾,长笑道:“就凭你也拦得住我?”
黄参真人胸腹猛遭重击,口吐鲜血,如断线风筝跌落至百丈开外,嗄声道:“你!你言而无信!你承诺我引她散尽修为,便放过南筝,收回缠在她身上的怨气。”
怨啧啧地摇头,可怜地看着黄参真人,道:“我说的是我吞下她具有净化力量的元神,为我所用,到时我既能够掩藏自己的怨气,又不惧净化之力的威胁。那我便是天下无敌的存在了!哈哈哈!”
怨仰天长笑若痴若狂,她费尽心力只将黑煞之气掩藏淡化至灰雾形态,而吞噬这株天生具有净化力量、获上古歌神的力量的含羞草,将她融入体内,为她所用。
她的怨气就能够轻而易举收放,也不再惧她的天敌净化之力。
如此美妙的事情,她动动嘴巴便能做到,她当年居然没想到,跑去费力缠上具有净化之力拥有上神修为的南筝身上,纠缠了千年非但没有侵占她的神体,反而惹得一身骚。
想到这里,怨长声大笑对黄参真人道:“只要你助我吞化这株含羞草,到时那猖狂的红头发小子绝在我手下走不过三招,帮你夺回南筝简直易如反掌。”
“红头发的小子?神君没有死,而且已经救出南筝?”绛儿欣喜高问。
怨不觉诧异,这株含羞草死到临头居然还能高兴得起来,哪怕红头发小子是她的情人。
以天地怨气化身的怨不明白,还有人把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黄参真人道:“他救出南筝又如何,南筝与她缔结过契约,只要不是她主动解除,南筝永生永世被怨气折磨。”
他说这话时,看的是怨,话却是对绛儿所说。
绛儿呵呵笑了声,她生性良善,没想到有一天能对敬爱的尊长发出这种讽刺尖酸的笑声,“师尊的意思是让我主动快点被跑进她的肚子,让她天下无敌,好让南筝解脱是吗?”
黄参真人默然半晌,终于道:“我们都会记得你。”
绛儿恨不得从来没有降生于这天地,从来没有认识过黄参真人,那样她就不会敬爱他,依恋他,让她以为自己也会有家人,有一位疼爱她的尊长。
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痛彻心扉,情难自控。
“师尊……从一开始你就想牺牲我救南筝?”
含羞草若会落泪,那绛儿已下了一场雨,暴雨中她还妄想抓住一丝亲人的温情。
黄参真人沉声道:“不是,从你入三绝山开始。”
“原是如此……”绛儿只觉浑身疲惫,再也不愿多想是否一路以来都是师尊设计。
她真的很累,凡人已救,神君平安,她真想就此闭眼,陷入长眠,这样她就不用面对血淋淋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