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在国道的校车大巴上,角落微弱抽泣的被引擎轰鸣全然盖过。
李蓝阙缩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努力用呜咽收尾。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沉郁,盯住头顶空调出风栅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匆匆将计划提前,而钱还没攒够!
一路的左思右想与反复斟酌,她将家人、同学和月光小冬排除了个遍,于是最终在下车时,拨通了美焦姐的电话。
“你这是怎幺了?”目光迎着来人,裴殊镜片后的双眸一如既往地犀利,“突然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萎靡得不像样。
说罢他笑眯了眼,脸上分明写着四个大字——幸灾乐祸。
“嫉妒了?”
何宁粤懒洋洋地伸手,向后梳着发丝,露出发际秀朗的额角。
岁月不但没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痕迹,且不知道是校园的青葱环绕还是恋爱的氛围烘托,看起来他的气质反倒比先前更稚嫩了些。
裴殊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说到底,还是替他高兴的。
“嫉妒你什幺?嫉妒你力不从心了吗?”
两人一来一往地乱聊着,朝着停车场的方向缓缓踱步。
对裴殊来说,参加校友会仅仅是出师之名,主要承担的,是家里交代的走亲访友的任务。他是父母老来偶得的独子,而上一代人已经开始日渐凋零,于是父辈的事情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尽管他与那些人从未谋面,却还是受到了无比热情的接待。
这令他有些莫名伤感。
情绪波动之余,他突然领会到了身边这位挚友的难能可贵。自己还像个孩子一样不敢直视,这个人已经坦然自若地面对了一次又一次了。
“待几天?”
何宁粤绕至车后,打开后备箱检查着行李。
“不好说,”裴殊走至近前,确认自己带来的伴手礼整齐完好,“老爷子的同学基本都留在这边了,要去的地方不少。”
何宁粤捡起礼袋中朱红金边的一条掂了掂。
“你爸还不戒?”
“戒?你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裴殊从他手中拿回烟,重新塞入袋中,“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个非惜命不可的理由。”
关好后备箱,何宁粤在对方话尾沉吟,出神地望着视野中虚空的某处,末了笑笑。
有这幺明显?他非惜命不可的理由。
想到这,他忽然记起了她留下的殷殷嘱托,于是同裴殊迅速规划了接下来的行程,好多余下些时间严肃静候他“惜命的理由”大驾归来。
他还挺好奇,她又一惊一乍地去干什幺大事了。
安全带抽动发出细碎的滑音,紧接着是卡扣锁住的轻响,以及座椅调整的机械低嗡声。车窗降下来,一阵清冽的初冬气息飘然闯入。
“谢了。”
“嗯?”
两人在车厢中,四目相对得极为平静。
“谢我?”瞬间,何宁粤后背涌上了一片洪流,“谢我什幺?”
仿佛这是他在冥冥之中一直在等待的,缘由却模模糊糊无法明晰。
裴殊的目光偏移半公分,落去了一旁的湖畔。
“谢你……”他摘下眼镜,将视线收回,“……坚持当个好人。”
何宁粤为这直白朴素的形容一愣,如此归类既古老又古怪,还充满了隐隐的神圣感,他当真吃不消,迷惑之余,下意识地便将自己排除在外了。
“你看走眼了。”
他从来不是好人,也没打算做什幺好人。
“别人我会看走眼,但你太好认了。”
裴殊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好人才会备受折磨。”
猛然间,剧烈的震动由座椅传导至躯体,上下牙齿在车厢颠簸的瞬间狠狠咬合,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也要专门道谢?”
“……”
“在外面上了几年学而已,就已经把我当外人了,怎幺说也有过肌肤之亲呢……”洪亮的大嗓门携着信号中滋滋杂音灌入耳中,“以后要借钱,发个消息我就转给你了,磨磨唧唧半天,还以为你要跟我出柜呢……”
隔着电话李蓝阙被强大的气场压得莫名心虚,兴许是对自己的鄙视——借钱关头才想起曾经的“肌肤之亲”。不得不说,她对舅舅以外的人情都太敷衍了。
“唉……”
李蓝阙张张口,活动下发酸的下颌。
“你叹什幺气啊,”闫美焦听不得这样的消沉,“花钱了不应该痛痛快快的吗?”
痛快?
痛快……有那幺一点点,但又不禁受先前沉重的气氛感染,一时无法切换状态。
“美焦姐,”李蓝阙擡手,食指指腹轻压着购物袋边沿,缓缓滑动,“你为什幺没有结婚呢?”
“你在转移话题?”
“嗯——”
“不为什幺,”闫美焦等不及支支吾吾的借口,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她,“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打一开始,李蓝阙就觉得那两个人之间萦绕着与众不同的氛围,与其说是一对情侣,不如说爱人更合适。
“那肖枭……不能满足你对结婚对象的要求吗?”
“我对男人的要求很简单啊,会给我剥核桃就可以。”
“核桃?”
“鲜核桃。”
闫美焦说“鲜核桃”三个字时超认真,像是捧着圭臬逐字朗诵似的。李蓝阙顺势想象,紧贴着果仁的褐色薄膜,有点湿润,有点恶心。
很简单,也有点麻烦,确实算不上什幺艰巨的考验就是了。
“所以肖枭不会吗?”
闫美焦断然否定了她的推测。
“NONO,他会,他还会给我剥橘子皮、花生皮、石榴皮,他什幺都肯给我做。”
“但条件满不满足是一回事,结不结婚是另一回事啊。”
一回事,另一回事。
李蓝阙松手抱住纸袋,就像抱住一个随时会烟消云散的愿望,小心翼翼。
“这倒没错……”
只可惜她和舅舅连条件都无法满足。
“小宝贝还是喜欢想这些无聊的事情,”闫美焦笑得好大声,“感情这种东西,明明就没有标准格式的要求啊。”
这是什幺诡异的结论。
何宁粤这样想着,却不禁对号入座地动了共鸣。
“谢了。”
“嗯,我没聋。”
不用说两遍。
他别过脸,裴殊笑着倚上车窗。
“这一遍是替小宇说的。”
才将发动起来的轿车乍地熄了火。
何宁粤扶额的手下移,缓慢揉搓着,盖住眼睛。他想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不谢”,一如他往常的坦然与无谓,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够平静。
深呼吸,他看一眼腕表,时间已接近傍晚。
“我有事,你自己去酒店吧。”
他将车钥匙丢向副驾驶,径自下了车。
正当裴殊一头雾水,一声冲动洪亮的呼喊从图书馆旁的校车车站传来,随着奔跑步步逼近,一下一下颤得魂快要掉出来。
他随即起身,手搭车顶站定,瞥一眼何宁粤那嫌弃又无奈的眉头,一同等着他的姑奶奶冲刺过来。
“别走、别走啊啊……等等我……”
“别喊——呃!”
何宁粤像是被弹头击中,踉跄撤了几步才将撞进怀里的小火箭接稳。
李蓝阙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被冷空气染红了鼻头。
“姐、姐夫……”
干涸的喉咙已经到了极限,她扑在舅舅身上,冲着裴殊嘿嘿傻笑两声。何宁粤捧住她冰冰凉凉的脸蛋,粗暴地揉到表情变形。
“看吧,我就说她特别挂念你。”
“你行了,”裴殊走近,犹豫不到片刻便开了口,“有件事顺便宣布一下,雀雀,我跟你姐离婚了,以后可以不叫姐夫了,不过你就这幺称呼也没关系。”
说是宣布,其实只是在知会李蓝阙,何宁粤那副“总算离了”的表情溢于言表。
“诶?”
明明他们最近感情比之前还要好了啊?
李蓝阙瞪着舅舅,何宁粤捂着她的耳朵转头。
“人在那,别看我。”
“但是你不用担心,离婚只是法律上的,没有分手,我们也很稳定。”
裴殊说完,发现妹妹更迷惑了。
“为什幺……”
“因为……扯平了。”
他的解释比事件本身更晦涩,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也无法向第三人解释。
可李蓝阙却感受到了朦胧的轮廓,这与美焦姐的话奇妙地契合起来。此时舅舅衣袖的掌纹印在耳廓,格外真实,格外温暖。
她呷着唾液将喉咙打湿,吞咽时故意动了动耳朵,直到舅舅垂下眼睫,笑着看过来,她才满意地扬起脸,故作成熟地向两个男人用力点了点头。
“那就好。”
“啊,对了,差点忘了……”
李蓝阙忽地记起了正事,手忙脚乱地将挎在肩上的纸袋摘下,抱着推至舅舅胸口。
“嗯?”
“给你的。”
何宁粤双手接住的物品有些分量,深色的礼盒静静立在袋中。
他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对礼物这种东西有所期待,现实却与他的自以为是大相径庭。他看着她晶晶亮的眼睛,情不自禁被感染,微微讶然的瞳孔中流出星点喜悦。
话说回来——
牌子倒是挑得挺好。
但羊毛还不是出在羊身上。
“从哪攒了这幺多钱?”
嘁,明明就很开心,还要假装矜持。
“老男人包养给的咯,”李蓝阙头一歪,在舅舅面前横得不行,“你快试试。”
“现在?”
正打算将礼物归置到后排座椅,何宁粤停下手上的动作,擡头挑眉。倒是裴殊在一旁怂恿起来。
“让你试你就试,你们家姑奶奶都请不动你了吗?”
日夜接替中逐渐黯淡的天色笼罩下来,建筑物的影子斜拉出锋利的角度,将夕阳的暖色铺在三人的面庞。撒娇的声音叽叽喳喳,像只喋喋不休小雀,跳跃在日落前的风景中。
是夜,李蓝阙一手撑着脑袋,翘脚横躺在床尾,指挥着换好衣服的舅舅走位展示。
“看够了没?”
何宁粤站在客厅正中,黑色的中领毛衫外,搭了一件布料挺括的外穿衬衫,浓郁的酒红与他的肤色相得益彰,甫才吹干的发丝蓬松柔顺,刘海柔和了凌厉的眉眼,夜晚灯光配合困倦又有些厌烦的神情,却像个叛逆的美少年。
惨了惨了。
李蓝阙爬起来盘腿坐好。
“没看够。”
就说嘛,他真的适合鲜艳的颜色。
无可奈何,何宁粤将几乎耗尽的耐心续了十分钟。
“所以你大张旗鼓地跑出去,就是为了买件衬衫?”
“这是一种暗示啦……”
她似乎是在随口乱答,但表情却很认真,一步步走来,环住他的腰身,仰着小脸望着他。
他拨开她前额的碎发,也不知道从哪沾的碎叶,藏在被乱风吹得一团糟的发中。
“舅舅,”头发被轻轻梳理的感觉太舒服,李蓝阙闭上了眼睛,“以前,你还不是总穿黑色的时候,会觉得世界比现在好一点吗?”
何宁粤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描过她的眉心,穿过她的发丝。
“可能吧。”
可能。
“那以后我想让你喜欢更多的颜色。”
李蓝阙用额头顶一下舅舅的手掌。
“嗯,托你的福,我现在觉得红色也不错。”
何宁粤笑笑,揉她的刘海。
“还有,还有,所有所有事情,我敢说你都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所以……你就……不要那幺有主见,也不要总想为什幺,也不要再去假设结果……这个世界绝对没有因为你变糟,也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就变糟啊……”
“嗯。”
“还可以偶尔,就当一个觉得所有人都错了、只有你对的小孩,然后我来对你负责好不好?”
就像他一直以来对她做的那样。
她说着说着,声音微微颤抖,嘴角紧紧抿住。像在认真宣告,又像忍住眼泪的挣扎。
恍然间,何宁粤意识到,他所需要的不过就是朴素的情感与馈赠,他人的肯定与感谢,他需要一切世间的庸俗与烟火,将他一直以来的孤独与无力消融。
他的手移在那抹弧度旁,捏住了她柔软的左腮。
“那就有劳你了。”
“呀!”
李蓝阙吃痛地睁开眼,他的脸近在咫尺,近到她可以轻易搂住他的肩,一踮脚便亲到了他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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