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风悯颜只是湛茗的记名弟子,被养在乌水剑尊一脉的山中。
她带着生了怪病的弟弟撞了好运,被这片大陆上最顶尖的修士捡了回去,她心怀感激并满心满眼的以为自己的弟弟很快就会康复和自己一样修习剑法,一起出门游历,见证世间所有瑰丽。
所有的期待都是一场空。
风悯颜的弟弟很快就去世了,魂魄轻飘飘地入了轮回,忘记所有前尘旧事。
她刚刚抓到手心里、珍视无比的希望像是一场美梦,梦醒了,就消失了。不留一丁点回味的余地。
风悯颜很是郁郁寡欢了好几年,她变得愈来愈安静,举着剑沉迷进去以逃避不愉快的现实,但那几年,她在剑道一途上没能走出半步。
当初那个天资卓越的小姑娘仿佛也和她的梦一起碎掉了。
乌水的大家对风悯颜一直很好,和谐友爱,即便她几年没有寸进也尊敬有加,可是有些人来说这种对待方式更使人痛苦。
如此几年过去,风悯颜长到了十四岁,鸣予即将历练,他请求师尊隐藏身份带风悯颜去完成她没有和弟弟完成的事情,或许可以放松心情。
湛茗同意了。
息岳剑尊听闻此事递来信笺,大概抱着包袱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的想法,希望鸣予能带着他的徒弟长长见识。
这一场本不该与风悯颜有太多关系的历练,偏偏以她为中心展开了,鸣予听到息岳剑尊的徒弟与风悯颜年岁相仿时,立刻同意了。
乐兼与她年龄相近,遇见的时候两个人都还稚嫩,共同话题多得很,或许他也知道自己能被已经大致能独当一面的下一任剑尊带着是因为风悯颜,他总是喜欢呆在她身边叽叽喳喳找话题。
一开始,风悯颜是不喜欢这个人的。
太喜欢自说自话,聒噪,总是无视他人意愿。
路过深林时,明明是他自己想要去探险,却非得趁师兄不在时把她也一起拉上一头扎进了妖兽的巢穴。
哺乳期的母兽和公兽情绪格外敏感,乐兼烧着大部分宗门可以当做传宗之宝的隐匿符咒,笑嘻嘻地牵着她把妖兽的幼崽抱进怀里看孩子失踪的妖兽夫妇四处发狂。
鸣泠至今还记得那时的乐兼,额头略有薄汗、头发蹭到了不知道什幺植物的枯败枝叶、脸颊染了花汁——一个脏兮兮的、看起来和尊贵的剑尊弟子沾不上一点边的家伙。
但真好看啊。
那时风悯颜没有的,也是乌水剑尊门下,那些风悯颜日日夜夜相处的人们没有的鲜活。
多好看啊。
那时乐兼不知道有些人的沉默也能分出好多不同的意味,他看着发狂到力竭的妖兽,丢开妖兽幼崽,放开同行少女的手。
少女迷茫之中,生出一抹不妙预感。
抽出自己的剑笑容明快:“风悯颜,你看好,这种妖兽诨名矿空,最喜欢吃修士赖以生存的灵脉,食量巨大,是为祸兽。”
他说:“我今天替你们乌水斩祸,你可得谢谢我。”
风悯颜剑出之时,两只妖兽俱已丧命,晚了。
她只在乐兼的不解之中坚决横剑守在幼崽前,让幼崽多活了几日而已,失去父母喂养的弱小幼崽死于其父母死后的第八日,于他们的历练时间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
其实所有故事的结局早在最初就有了预兆,只是那时候的风悯颜还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废物,面对死掉的幼崽她想的只有:我没有做到。
这句话,几乎成了她的魔咒。
那之后的乐兼意识到自己办了坏事,很是安生了一段时间,他再出幺蛾子时,风悯颜已经被他磨得一天也会和他说三两句话了。
一路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狼狈过也仙风道骨过,被追杀,也救过人,看过城镇中人类所织造出的绚丽色彩,也误入过风与岩石共铸的古朴迷宫……
后来鸣泠想了很久“何时心动为何心动”,想不出来,但今天,第一次如此讲述提及那段往事,一切好像都清晰起来。
那是他们渡海时,风悯颜刚要抓住师兄的衣袖就被乐兼扯开了手,他带着她跳下剑,云朵湿漉漉地穿过他们,师兄轻轻地叹息被他们抛在身后,深蓝色的海洋波光粼粼连成一片,远处好像没有天空,回头看,四处空茫茫浑然一体的蓝中只有他们身后一点白。
他们好像在下坠,也好像在一同高飞。
乐兼大声说:“走,去抓鱼吃!穹海的红菇鱼特别好吃!”
那一瞬间的风悯颜一定是心动了,因为她竟然同样大声回答:“要是不好吃怎幺办!”
乐兼笑:“那我去请鸣予师兄,你从鸣予师兄手里拿过来的都好吃对不对?”
风悯颜于是也笑了。
那是她发现她弟弟生病以来,第一次那幺大声说话,第一次那幺笑。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人对我好”这件事也可以不那幺痛苦,没有她值不值得,没有身份地位,没有乱七八糟的一切目的,只是因为对方“想”。
于是心动得,无可救药。
风悯颜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乐兼,不识人真面目而擅自动心,往往是很多糟糕故事的开端。
可剩下的,实在是不适合和徒弟们详细讲解。
那时候的风悯颜虽然被乌水前任剑尊亲自教导,但名义上依旧是记名弟子,于名头上比下一任剑尊的乐兼地位低很多。
风悯颜想象不到,乐兼的眼睛里一开始根本没有风悯颜,尽管他们同行历练游玩,尽管他总是拉着她,尽管他们吃一样的东西,住一样的地方,但他眼里根本就没有风悯颜。
乐兼一直被教导:剑尊之外,没有同类。
于是风悯颜这个人,就是一个除鸣予外的、和其他任何过路人都没有分别的凡人。
直到有一次乐兼听到鸣予喊她“泠儿”了解到她是秘而不宣的乌水剑尊第二个弟子才终于开始正视她。
鸣泠那时候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根本不知道从小就被供奉着长大的家伙怎样骄傲而自矜——会让情窦初开的少女吃尽苦头。
其实现在想来,鸣泠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傻乎乎的,并且格外、格外的迟钝。
这种迟钝固然在乐兼的冷淡无情中保护了她,但同时也隔开了别人伤口上的血腥气。
直到和巫氓重新讲起这段往事,鸣泠才回忆起鸣予、自己的师兄,在那段旅程中总是出神的、隐忍的、痛苦的沉默。
所有的故事最开始,都有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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