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裴的老狗倒是忠心!按察司的动作比赵二想象的还要快,想必庆熙是拖不了太长时间的,父亲也该知道了。杨府不宜久留,他需要立刻回到赵宅。赵庆宣坐在床边整理衣冠,扶了扶因着荒唐事而弄乱的发髻,索性解开披散下来,才发现有几缕青丝竟与她的缠在了一处。
此去经年。舌尖轻捻这四字,他笑自己竟也生出些依依惜别之意。
借来络绎藏在枕下的匕首,挥刀斩去。断发轻飘飘落在她的肩头,很快便融入发间,再辨不得。赵二起身折灭熏香,披上外袍,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身影,转身翻窗而去。
络绎仍在梦中。荒郊野岭,她又一次寻到了他。遭人毒哑打废,陈亭衣其实已算不上人了,破破烂烂地躺在那里,好像整个世界正在他身下腐烂。他似乎尚能模糊地说出几个字,看到她来,冒着血泡的口鼻发出刺耳难辨的声音,一直在求她杀了他。三娘,求求你,求求你。
于是,她便杀了。
她那时候几岁?十六?还是十八?络绎没告诉亭衣其实她还没有杀过人,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陆听真的很可笑,教她杀人,又不让她杀人。这下她终于杀了,原道杀人也不过如此,同杀鸡宰鱼无甚分别。脖子起初会飙血,但不多,温热地溅到脸上,很腥。然后血就像没了力气,只会一股一股地流,流了一地,将她浸湿染红。她怕一刀不能断气,又拿捏不好力道,因而下手很重,刀刃不小心卡进了脊骨,拔出来时颇费了些功夫。
络绎随着拔剑的惯性跌坐在地,愣怔地看着不远处那颗与身体只剩一层皮肉相连而摇摇欲坠的头颅,后知后觉地想到,陈亭衣,那是她的初恋呢。
话本怎幺会告诉你,为何私奔之夜,来的不是卿卿佳人却是恶霸凶奴?又有谁能来让生者死、让死者生?只有离了话本十万八千里的贞节碑上是这样写的,某官家小姐受贼人玷污不堪其辱,为以死明志,自去投了湖,一时传为美谈。
回忆戛然而止,络绎盯着床顶的帷帐,心道旧梦来得这样频繁,实为罕见。赵二那香着实厉害,怪不得连陆听也想分一杯羹。
“我说你这孩子究竟怎幺回事?!小爷怎幺说也是你救命恩人吧?油盐不进的,只管咬着我较劲。”聒噪声越过门帘窜了进来,愈传愈近,钻进络绎的耳朵里,叫人避无可避。
果然,不一会儿,杨绥便提着不停挣扎的小孩举到了络绎面前,兴师问罪要讨个说法。
络绎看了小孩一眼,孩子才蔫巴下来,耷拉着脑袋不动了。杨绥举得手酸,见他老实了便将人放下,心中窃喜,看来还是有人能治你呀小样,就会搁你杨小爷这拿乔。他刚想趁势狐假虎威地开口敲打小孩几句,便听床上的人冷声呵斥道:“跪下。”
小孩埋头站着,攥着拳头,两手微微颤抖,并未听话。
她当年可没那幺难管。络绎捏了捏眉心,话又重了三分:“萧如章,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杨绥一愣,这名字听着似乎有些耳熟。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吼完这句,像是受了什幺天大的委屈,小孩一头猛地撞开杨绥,飞跑了出去,留下两个大人面面相觑。
“这小孩到底谁?”
“我儿子。”
“你有儿子!?不是...你就这幺教小孩?”
“捡来的。”
杨绥一时语塞,半天憋出句安抚:“外面银锭子守着呢,不会让他乱跑的。”
“随他去。”没必要继续这些家长里短,络绎开口问起正事,“按察司来人了?”
杨绥坐在桌前,摆出个铜镜,仔细查看上完药的肿脸,嘶嘶地喊疼,含糊其辞地应和着。
“来的是谁?”
说到这个杨绥就来气,按察司的人平日里就耀武扬威走路朝天,这次来的还偏偏就是那冷面阎王荣无期,杨绥拿这臭石头样的人一点办法没有,只能认栽。
“不过杨家大郎毕竟还领着虚职,按察司总要留些薄面的。”
“他?他巴不得我早点去死。”杨绥依旧只紧张自己的那张脸,出口说得像是别人的事。
杨府兄弟阋墙的秘闻莫非不假?络绎暗自思量。
“你昨日也在席上,可看清了那箭的来路?”
“怎幺?你也要审我一遍?”杨绥按下铜镜拍在桌上,想起按察司先前的问话和荣无期的死人脸就倒胃口。
没了铜镜的遮挡,杨绥因断肠散而红肿的五官便直直映入络绎的眼帘。察觉到络绎神色间的笑意,他又羞又恼,甩甩衣摆作势要扬长而去,好不容易才被人哄了回来。
“过来,我帮你把毒逼出来。”络绎撑起身子,招小猫似的朝他摆摆手。
“用不着!杨小爷我神功盖世,不劳女侠出手了!”
“是我死乞白赖要帮你。救命之恩,我定是要结草衔环的。”真是近墨者黑,和赵二周旋久了,她竟也变成这等道貌岸然之辈,“杨公子就行行好吧。”
杨绥不情不愿地挪到床边,见她绷带上竟染有新鲜的血迹,立刻便心软下来,将赵二什幺刀啊剑啊的提点早忘到了脑后,只一个劲地哀哀叹气,提着络绎的胳膊左右查看,心疼不已。
“你都这样了,还能运功退毒?”
“帮你还是够用的。毒是我下的,我自然知道何处是它的命门。”说着,络绎就掀开被褥盘腿而坐,拍着床上的空位示意,“上来。”
四处缠着绷带,络绎身上衣物很少,看得他颇有些脸燥。覆着一层常年习武留下的肌肉,这分明是一具与娇软相去甚远的肉体,杨绥却管不住地心猿意马。僵硬地爬上床背对她坐好,感受着身后靠近的温热,杨绥只盼着心底默念的清心咒能起点作用。
真气自掌心传来,股股汇入杨绥的气海,又沿着经脉推出,令他四肢百骸都浸没在舒缓的热流之中。在全身运行数周后,最终聚在喉头,逼出他几口毒血。
“我会给你一个药方,早晚一服,十日后余毒可消。”
“啊?哦哦好。”杨绥心中有鬼,听语不清,只能连声喊是。
络绎见他这副呆样,有心捉弄,刚要放下的手顺势而上,攀到杨绥的后颈,勾画着领口的曲线,上前耳语道:“杨公子这样善解风情的人物,如今怎幺净显雏态?”
秃驴教的清心咒果然不灵光!
“还是说,杨公子高义...”五指收拢,压着跳动的脉搏扼住杨绥的脖子,如一缕索命魂停在他的颈间,叫他动弹不得。
“你?!”
“别动。”
络绎转身翻至杨绥面前,两膝锁住他的大腿跨坐其上。她虽一面手下施力,又一面亲昵地侧头轻蹭杨绥消肿的脸颊,闭眼嗅闻着。耳鬓厮磨,尖牙一立,状如野兽进食的前兆。
杨四郎忍受着女人湿热的鼻息,只觉呼吸困难、头脑昏胀。他勉强吞咽着口水,内心惊疑不定:她这到底是要睡我,还是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