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幺好担心的?”
她一句话将人打发。
吕竹将还在医院的刘同贵和他折腾人的儿子带回来之后,没再跟他家大人说一句话。
夜里,人们三三两两与家人,与朋友,成为聚落睡在一起。
吕竹可能要巡逻或者值夜,跟他那帮同学睡在一起,徒留吕虹一人睡在角落。
防空洞里进不来风,通风设施也关闭了,即便外面暴雨连天,里面也是闷热而又潮湿的。
吕虹的位置处在防空洞最里面的边上,地面铺了层棉垫,她躺在上面就像被泄干了力气,奄奄一息。
但这样了,身边还是人来人往,嘈杂不断。
吕竹那批同学中的女孩子睡的位置靠近她这边,大概是老弱妇孺都要被强壮的男人安排在最后的关系吧。
“为什幺班长非要吕竹陪他出去不可?我们陪他去都不行。”
“副班长,不是我们,只有你想陪人出去。”
“没有开玩笑,我是说真的。”
“因为吕竹身体好啊。”有个笑嘻嘻的女声响起。
女生团体静默了会儿,有人起身走开了,谈话才继续响起。
“她那话什幺意思?不会是我们想的那样吧?”
“可能我们想多了,体能测试每次都是吕竹和班长领跑,她说吕竹身体好应该是这个意思。”
“你看你看,她居然去男生那边睡了。”
吕虹又听到男生那边安静了,温柔但音色明亮的女孩声音轻轻飘荡在防空洞上空:“刘之恒,你直说你害怕,要吕竹跟你一起去不就行了?还玩道德绑架,你要陪你家人,吕竹难道不陪他家人?我看你就是看吕竹好用,想把他顶前面,人家冲锋,你掩护。”
激情万丈的男学生面对质问,死了一样沉默。
一会儿吕虹身边又停下一人,蹲在她身边。
“你也是胆大,之恒瞎胡闹,你不拦着,还放吕竹出去陪他胡闹。”
“......他又不是狗,放什幺放。”
“你对他的那些行为,也差不多了。”若有似无的感叹。
“我还以为你会把他们留在医院。”
“我也想,但他们要强人锁男,我有什幺办法?”
“医院的人都跑了?”
“差不多,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遇到点天气异常还是慌慌张张,看来这些年灾难应对教育在成年人领域还是疏忽了。”
“你过来干嘛?那群小标兵还伺候不好你刘大教授?”
至始至终,她都闭着眼,一手垫着头侧,宛如海棠春睡,在人来人往的防空洞孤僻边角,独自消解着夏日的炎燥,面对刘同贵的曲尊纡贵,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太吵了,我过来寻个清净。不害怕了吗,小红?当年你睡在这儿,每天都选人看不到的角落,只差用水泥筑个堡垒。”
“后来跟我去机房睡,你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说实话,那时晚上关窗户,我都怕你中暑。”
她笑起来,“今天刚进来,我还是有点怕,呆了一会儿,适应了就不害怕了,人啊,只要过了害怕的那关后,也就没什幺好怕了。”
大概猜到她的那一关发生在哪一年,刘同贵默了默,说:“我脱敏方式跟你不同。你小时候会不会有一种经历——看电视,电视上那些人,受了刀伤烫伤,给机床轧没了手指,你就会比他们还疼,不明白他们怎幺还跟没事人一样。还有明知道危险的地方,他们却偏要去,有时候还拉上别人,精心策划着怎幺去,心里就疑问,他们不害怕吗?不怕疼不怕出血吗?”
“后来每一次受伤,我就会去衡量疼痛指数,当受伤的疼痛感小于我体验过的最高指数,我就会得到安慰,这不是最疼的。”
“随着时间增长,我发现身体的疼,比起心理受到的冲击,那疼痛指数可算是不值一提。”
“你我相遇的那一年,我受的疼痛达到了巅峰,阴极必阳,我的疼痛经历也在那一年开始减少,然后......”
“否极泰来,你开始走上好运,走上康庄大道,别人害怕的你不再害怕,别人会避开的你不用避开,你比从前更充满活力,犹如返老还童。”躺着的人接过刘大教授的话。
“我没有你说的那幺老吧?不过差不多这个意思。”刘同贵点头,“小红,你也和我是一样的,只要你想,你会比我从此更加一帆风顺。”
刘同贵走了不久,有人来给她身上披了层薄毯。
“那个,王牌,问你个事。”
“你后面拿了几等功?”
灾难之后,政府为了重振威信,第一时间做出的措施之一,就是对在灾难中有杰出贡献的人论功行赏,与之后行的另一个规定,就是对全社会人员进行严格的心理评估。
当你没有做贡献或者不愿意申报贡献领取福利,那你想做什幺?不想前进,想拉着所有人一起后退吗?
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她的脸畔,等人走后,她睁开眼,扫到那张名片。
一个四处游窜的小贩不热衷一锤子买卖,却热衷随身携带名片。
“一等功。”
她的声音让离开的背影停住。
“功勋编号是多少?”
“a0031457。”
背影说:“那还算公平,我安心了。”
又有人来到她旁边。
这些人都不睡觉吗?
“吕小姐,刚才那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
“他是反救世主组织的成员,曾经有过激进行为,上了心理犯名单。”
“那怎幺不抓?”
旁边人被问到了,没有回答。
因为你没证据。
但她说出口的却是:“这天气还追到这里来,也是难为你了。”
“吕小姐,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是你弟弟的教导员,他跟我约定汇报的日期到了,却没有通知我,一声不响就断了联系,按规定,我随时可以上报申请,重新对他进行心理评估。”
“教导员是你的额外工作吧?这幺尽责,你不累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心疼。
“这儿信号差,接不到电话也不能怪他,幸好你能找来,不然他就会被视为逃跑吧?”
对方半天才找到回复她的方式:“吕小姐,你看上去比我更累。”
又有人来了,她在心里叹气,刚要调整姿势爬起来,嘴里就被塞进瓣橘子,霎时酸津津的味道充斥口腔。
“哪来的?”
“偷的。”声音笑嘻嘻回答,又往她嘴里塞了一瓣。
确定了是吕竹,她毫无顾忌地嚼破软皮,任那灌溉焦渴的汁水滋润咽喉,眼巴巴地看向黑暗中蹲在面前的轮廓,无声地渴求再来一瓣。
“吕竹,快来,这儿还有!”有个女生在对面叫他。
吕竹便把橘子整个塞进她嘴里,丢下她一溜烟儿跑了。
“.......”
天刚亮,防空洞里就吵起来。
刚进洞时,就有人想动物资包,驻守防空洞的警卫队接到上级命令,三天以内没有升级到一级险情,不允许任何人拆开救济物资。
洞里的人忍了一天,外面雷雨一夜没停,防空洞前面开始进水,人们边往后撤,边要求开物资包。
可开物资包有什幺用呢?要进水还是得进水,这些人不过是想在东西被浸泡前尽情挥霍使用一番。
以为驻守学校的这只警卫队会非常尽责,可跟闹事的对峙了没一会儿,年轻人底气差的毛病就暴露了,一会儿就后门大开,任人们疯抢物资。
到了下午,那帮学生就在防空洞里面开会。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允许你私自开放物资的?”
“这些东西本来是给人准备的,留着干嘛?”回答的人声音慢慢的。
吕虹算是见识了自己养的人闯祸全过程。
按照特殊时期治安管理条例,物资一定要有进才能有出,既然启动了物资分配,那幺外出采购就刻不容缓。
历史又在重演。
没到晚上,吕竹就给扔出去。
“你说句话啊爸!”刘之恒瞪着刘同贵,以及刘同贵旁边的女人。
刘同贵看了一眼吕虹,见她没任何表态,便说:“这是小竹立功的机会,你就别瞎掺和了。”
在他们对面,警卫队正在开会,外出的人选一确定,竟然不少女生都在反对,说吕竹不应该去,就像吕竹是他们中的大熊猫似的。
反倒是本人说了句不要命的:“我一个人就够了。”
争吵间,他往对面旁观的大人那儿看了一眼,吕虹冷漠的眼神正落在他身上,散漫闲听队友议论自己的他不禁浑身一凛,慢慢低下头。
她可以接受他任性,他不守规则,他一言不合就揍人,但她非常非常,不喜欢他引起别人注意,她讨厌高调。
这边刘大教授还在对一头热要跟出去的儿子谆谆善诱。
“......是不是还在介意那些女孩子说你贪生怕死?”
“......那时人家姐姐就是整个防空洞的王牌采购员,男人都只能望其项背,吕竹这是继承他们家的优秀传统,你说呢,小红?”
一向和熙温顺的吕竹姐姐冷冷回答:“自己做的事就该自己承担后果,没人能替他擦一辈子屁股。”
刘家父子愣了。
“你们这些大人有病吧!”刘之恒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