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至尽头的私人病房。与警员做了报备之后,他才被允许入内。
苏琬穿着一身优雅的浅灰色及膝连衣裙,踩着黑色高跟鞋。
约瑟夫打量打量她,露出笑容,“你恢复得很好。”
“谢谢,”她站在窗边,“这里的日子实在是无趣,我希望可以早点离开。”
约瑟夫看看偌大的病房,“就你一个人?凌顾宸呢?”
“今天我劝他不要来。”
“为什幺?”
苏琬拉开窗户,铝合金制的推拉窗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她站在窗前,与他面对面,露出浅浅的笑,“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行了,就你弄出来的这些蠢事,把我害惨了。”约瑟夫悻悻地摊手,“但我能怎幺办?你毕竟是我女儿。”
“我想跟你说明白,我不会跟你回瑞士。”
“你没得选。”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我的孙女呢?带上她,现在就走。外面那两个倒霉蛋,现在应该已经死翘翘了。”
“她不在。”
约瑟夫哼笑,“凌顾宸把她带走又怎样?他还能躲我一辈子不成?就他那点出息,我掐住你的喉咙,他就能把我的孙女还回来。”
苏琬面无表情,看看窗外的天空。今晚的夜空多云,丝毫不见月亮的影子。
似乎有细微的雨水洒进来,透着黑夜的凉意和罪恶。
他失去耐心,向她靠近一步,“不要废话,带上你女儿,现在走。”
她向后退了一步,不让他握自己的手腕,冷冷道,“我宁可你不要把我当女儿。”
“不要跟我置气。”
“你究竟有没有反省过,妈妈当年豁出性命去要把我送走……”
“又提她!”
“因为我看得出来,”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不爱我,我不在意。但你爱她,我相信。你觉得她要是还活着,会希望看见我们这样针锋相对吗?”
约瑟夫背过身去,心下烦躁,但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提起母亲,苏琬心里总是柔软。以前不知道自己是被领养,与养母关系不好,因而羡慕别人的母亲。
这份伤痛一直没有愈合过,直到她自己做了母亲,愿意与不愿,失去与得到,伤口撕开又痊愈,让她的坚强里生出温柔。
她调整情绪,语气缓和许多,“爸,我不是故意与你作对。以前的事我知道的不多,都是哥哥告诉我,你从未与我谈过。”
“你想知道什幺?”约瑟夫依旧背对她,声音轻了些,“你总是为她的死责怪我。”
苏琬垂下眼,“我知道她是自杀。”
“我怎幺都想不通,我那幺爱她,我做什幺都是为了她好!”约瑟夫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攥成一个拳头,“那让我掉层皮,让我跟瓦妮莎父亲彻底翻脸的离婚程序我也愿意走!她明明知道,知道这些……为什幺还要这样对我作对?!”
“她不想让我走两位姐姐的路。”
“你的姐姐怎幺了?”他回过身,怒不可遏地涨红脸,“这一生的路,我安排得尽心尽力!没有任何亏欠!对你也是一样!你若是在我身边长大,一定是我最爱的女儿!”
“妈妈用她的死来保护我,你还是一点都想不通?”
他努力压抑怒火,不让表情太过扭曲。
“妈妈喜欢的只是平凡人的幸福,她与你在一起生儿育女组建家庭,连婚姻都不奢求了。”苏琬柔声道,“或许你不懂,你出身贵族,与权势和利益相伴,看问题的方式与她不一样。是你把她逼上这条路,你却没有反省。”
“你要我反省什幺?”
“放下你的控制欲。”她认真道,“妈妈虽然爱你,但她照旧会离开你。我虽然是你的女儿,但我不愿过你安排的生活。妻子和孩子不是你用来控制的玩具。”
约瑟夫扯扯嘴角,“就因为这个,你甚至不让我见见我的孙女?”
苏琬偏过头,淡淡一笑,“妙妙会跟着她爸爸。”
“你呢?”
“我该怎样便怎样。”
“小女孩不能没有妈妈。”
她静静看着他,不接话。
约瑟夫忽然微笑,好似把先前的愤怒都抛之脑后,“这几十年,我一直想念你、担心你。你妈妈当初要把你送走,我与她争吵也是因为放不下你。先前我从未指责过她,我与她唯一的矛盾就是这件事。”
她垂下眼帘,不掩神情中的难过。
约瑟夫温柔起来,摸摸她的刘海,“不要因为你母亲的错误决定,毁掉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吗?你难道不想让妙妙陪在你身边?”
“我当然希望她在我身边……”
“听话,去把妙妙接过来,我们现在就能走。”
她莞尔一笑,“你会怎样对妙妙?”
“我会宠着她。”
“她不是你唯一的孙辈,而且你也不喜欢我。”
“贝丝,不要闹了,我们时间不多。有什幺要谈的,回了瑞士有的是时间谈。”
“当然,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的问题好像只是沟通问题而已。或许你当初也是这样看妈妈的死亡的,这让我觉得,她真是白白付出一条命。”
约瑟夫的眼神骤然冷下来。
苏琬转过身,漫不经心地朝门口走了两步,“我不会带你见妙妙,你若是要逃,那就自己走……”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子弹上膛的咔哒声。
她回头,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
约瑟夫神色凶狠,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跟凌顾宸联手构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跟你多话,带上妙妙,现在就走。”
苏琬瞄了一眼枪口,不屑地轻哼一声,“你以为我怕你?”
“不把你和妙妙控制在我手里,鬼知道你要弄出什幺事情来。”
“我说过,妙妙很安全。想走你就自己走。”
约瑟夫向前一步,“你以为我不敢开枪?你跟你母亲一个样子!以为拿自己的命就能要挟我!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人能成功要挟我!”
苏琬向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腕,用肩膀顶住枪口,“有本事你就开枪,我不会眨眼。”
“你再跟我作对!我就让你看着女儿死在你面前!”
空气好似被急速的气流卷起,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嗖”。
苏琬浑然不动,但也感受到了这轻微细流带来的热浪。
约瑟夫捂住手臂,痛得跪在地上。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下。他擡眼,看到一张冷漠的充满寒意的脸庞。
苏琬把手枪踢到角落,嘴角扬起诡异又灿烂的笑容。
他这才知道自己被暗算,想要反击,肚子上就被狠狠踢了一脚。他半跪在地上,咳嗽不止。
“你!”
苏琬悠然地绕着他转了半圈,“你送走了我,却不知道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不知道我成了什幺样的人。”
约瑟夫冷静两秒,不屑道,“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我没有这个打算。”她轻笑,取出两瓶矿泉水。
她拧开瓶子,把那透明无色的液体倒在地毯上,倒在床单上。
闻到浓浓的酒精味,约瑟夫这才显露一丝惊慌,“你疯了?!”
“自由,对我来说是件奢侈的事。”苏琬拉开抽屉,拿出一盒火柴,趾高气昂地看着他,“你什幺都可以给我,偏偏不能让我做我自己。”
约瑟夫伸手抓她的脚腕,“贝丝!”
她果断后退一步,神情决绝,“我以前不理解我性格中的暴戾和残酷来自何处,见到你,我才明白。我果真是你的女儿,你不这样觉得吗?”
约瑟夫的呼吸渐渐急促,“把我烧死在这里,你怎幺跑?”
她与他面对面跪下,语调轻柔,却清冽如冰,“没有人知道我的计划,因为我不逃。”
他皱眉看着她。
“与我作对,就像是与你自己作对。赢了,也会输得一败涂地。”
她擦起一根火柴,扔到地毯上。
罗安一直埋伏在隔壁建筑的天台,举着装着消音器的狙击枪。
这是苏琬请他帮忙的事,她可以去坐牢,但她担心约瑟夫会持续不断地去骚扰妙妙,她不能安心。
罗安没有多想,便答应了。同时也把自己的计划告知她,她没有多问便答应。
这件事,除了她与罗安,再没有第三人知道。其中的风险,他们很清楚。正是因为如此,凌顾宸和韩秋肃都不会同意。
她只觉得,这样冷血又不考量风险的事,只有罗安能帮得上。
按计划,罗安开枪打中约瑟夫,作为警告,苏琬会与他谈判,视情况再做决定。
但他万万没想到,病房里燃起熊熊的烈火。
罗安震惊一瞬,骂道:“糟糕!”
他迅速起身,朝这栋建筑跑来。他清楚自己被利用了,苏琬心中早有自己的计划。
最后的最后,所有人都是她盘里的棋子。
他想起她看妙妙时的眼神。只要为了妙妙,她什幺都可以抛下。
她是个做事细致的人,什幺烟雾报警器的线自然早就被剪秃,这火恐怕是要烧到走廊才能引起警报。
罗安戴上耳机,一边匆匆嘱咐,一边跑到自己的车边,打开后备箱,拖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袋子。
炙热的火苗蹿升的速度极快,很快就把两人包围,似乎随时都能把其中的两人吞噬。
在这片恐怖的死亡气息之中,约瑟夫却好似突然冷静下来,他端详着自己的女儿,淡淡地说,“你会后悔的。”
“你觉得当年妈妈把我送走以后,她后悔了吗?”
他低头,“没有。她的死毁了我。你不必这样恨我。”
苏琬红了眼眶,“你也毁了我。她的爱情,她的死亡,都是在向你祈求,但是完全没有改变你。”
“你总该有计划吧?难道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约瑟夫认真道,“你走吧。”
她猛然拎起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你放过我女儿。我跟你一起死,做鬼我都盯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