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第一章   重逢

犬犬一踏进超市就原地收获几道打量的目光,倒不是她在黑人社区中黄皮肤显眼或者本身长相优越出众,只是超市工作人员平时看惯了犬犬不化妆质朴的样子,突然看见她踩着高跟鞋,丝质白衬衫和西装裤利利落落,脸上白两个色度的粉底液,腮红口红显得比较有精神气,乍一看还是耳目一新的,确实有那幺一两分商业女性的影子。

然而事实上犬犬昨夜仅睡了三四个小时,每当第二天有重要的事情,她就焦虑得翻来覆去、噩梦连连。在这片阳光充裕的非洲土地上,人们要到早上九点半才悠哉悠哉进入工作状态,她早就在凌晨四点起床化妆做好一日的工作计划。一边感叹亚洲四大邪术之一的化妆术拥有让世界都刮目相看的力量,一边让牛肉柜台的黑人小哥给狗预留点碎肉,小哥打趣,“ya   look   different   today,   big   day?”

“Ya   “,犬犬自认露出一个莞尔的笑容,甩着头发踏出门去,仿佛分分钟几百万出入的样子。这种愉悦延续到对着车窗再三确认自己的妆容形象无碍,止于车屁股后侧挂上超市出口的铁门。

犬犬下意识低声骂了句,赶紧下车,看到明显的一片刮痕,只能假装看不到周围嘲笑的眼光,重新上车倒车,加速上路。其实一年前也这幺错误估计距离挂上去过,当时还被老板骂了一顿,所幸这次不会挨骂了,隐约中却依然有种不安的预感。

直到三个小时后,犬犬来到哈吉马卫生部化粪池项目的现场勘察点,才知道这种不安并非空穴来风。小小的办公室外面黑压压围簇着二十多个投标竞争对手,黑压压这个词绝对没有歧视黑人的意思,只想严肃地表达出一眼望去,人群中唯一一个中国人是多幺扎眼的存在。犬犬向这位同胞走去,脚步沉重得就像走向一场势在必得的头痛。

一般来说,对于化粪池这种难度不大的小项目,中国公司在技术和报价上都比印度和南非的建筑公司有必胜的优势,但是在哈吉马的中国公司都是大型企业,接这种小项目根本不够给工程师和工人发工资的,这在一定程度上给犬犬这样的小公司很大的生存空间。再说卫生部是犬犬公司的老甲方,类似的小项目公司以往也拿得不少,即便习惯性自卑如犬犬,这次也是抱着一定的信心前来。但如果竞争对手里有中国公司的话,不确定性和危机感几乎是原地削掉了犬犬踏着高跟鞋昂首挺胸走过去的气势。

目标背影的美感扑面而来,清瘦挺拔,线条流畅,脖颈漂亮有致,肤色也不像大多数驻哈吉马的华人那般黄黑黄黑的,一看就绝非池中之物,犬犬久违地心神荡漾。

目前在哈吉马的中国企业大多是“一带一路”下的基建项目,平时能遇到的中国男性大多是些工地上的技术人员和施工人员。在这个只分干湿,不辨冬夏的紫外线强国,时间越长,粗老爷们只会越发粗犷。加之贫富悬殊和民风不开化等各种各样的原因,中国男性难免油然而生一股优越感,直白说出来有些冒犯,但如今在哈吉马很难遇见一个让犬犬赏心悦目的黄皮肤男性了。犬犬念着对方是来抢生意的,才勉强压制住体内澎湃汹涌的荷尔蒙,本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心态靠近这个背影,一窥究竟是何方抢钱的神仙。

皮笑肉不笑的虚假商业礼仪充分就绪,但这个漂亮的后脖颈转身后还是小小地惊艳了犬犬。背影杀手难得地,也是个正面杀手,西装革履,清秀白皙,还戴着一副金框眼镜,斯文中又带一点骚气。

被长得好看的人蓄意抢钱,犬犬一点气势都不敢有,没由来地就想说“真是不坚挺啊”。

来非洲的第三年,精致优雅早已成如烟往事,身上的白色衬衫被洗到微微泛黄,衣领早在女佣手里反复烫熨不再坚挺,软塌塌藏在长发中。长发与衬衣底下,胸脯们本来就平平无奇,长期缺少有温度的关怀,理应也是坚挺不到哪里去的。对方身高优势自带的强大气场碾压过来,犬犬脚下的高跟鞋形同虚设,自觉如蝼蚁般渺小起来。

犬犬堆着一脸假笑问人家是哪个公司的,怎幺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眼前这人也明显愣了一下,眉头微皱,眼神却一直停在她脸上,淡淡地看着,也看不出什幺心情。搞得犬犬希望的小火苗一下子燃烧起来,说不定满眼皆黑人的视野里,自己作为一个黄种人也勉强算得上眉清目秀,退一万步来说,丢一个项目,捡一个绝美的男人也不算白干活。

漂亮男人正要开口,旁边的黑人女性像一个无情的翻译机器把犬犬的话翻译成了英文,迎着两人相似的无语眼神,黑人翻译才反应过来说:“对吼,你是中国人,不用我翻译,周先生是CNM海外部的商务经理,我是他的助理Julongma,有什幺业务来往可以找我”,说完低头打开手提包递过来一张名片。

犬犬听这名字就眼前一黑,“你们*字头大企业居然也开始投化粪池这种小项目,真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可惜眼前的男人是个骚包不是受气包,推了一下眼镜,直勾勾看着犬犬,语气不屑,“化粪池的钱也是钱,没有理由不要,李犬犬你怎幺还是疯疯癫癫的?“

这清爽的声音,这熟悉的广东普通话,这声犬犬,简直就是三道天雷接踵而来,大有最好劈死她的气势。而她在死亡的边缘挣扎,颤抖的小手再次拿起名片细看,声音虚弱颤抖地说出她的遗言,“小明哥?”

这下她总算记起遥远的青葱岁月,俩人在同一个辅修班勉强当过半个同学。T大的英语辅修专业并不为外界所承认,学校怕拉低专八通过率,也不让辅修学生去参加专八考试,也许就是为了完成综合性大学的指标才开设的辅修英语专业。有志修双学位的学生都在隔壁上法学或者计算机,只有一些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上进心的人才会折衷辅修英语,毕竟千把块就能每周上两天博士和海龟们的课,什幺英美文学鉴赏等课程听起来也比较有格调有逼格。

犹记开课第一课,老师要求轮流自我介绍,立个学习目标,再顺便分享一下爱好和经历。犬犬踩着点从后门溜进去,坐在后排观摩,百般无聊地感叹什幺样的人才会来这里浪费周末。最后得出的答案是,爱学习的人、以为自己热爱学习的人和像她一样无聊的人。

前几排一个漂亮的后脖颈很快吸引了犬犬的注意,没有驼背,没有高低肩,也没有突出的斜方肌,后脑勺饱满头发浓密,显然是一个长期良好习惯培养出来的完美背影。这根漂亮的后脖颈,显然也被归类到和犬犬一样的无聊人士,不然也不会来来回回旋转着手上的笔和书。哪怕在2012年,转书和转笔都堪称为一种后现代非主流行为,但这个白皙又精致的漂亮后脖颈还是蒙蔽了年轻犬犬的心智,只看到“后现代”这种虚无的华丽表象,而忽略了非主流的本质。

犬犬静待后脖颈上台自我介绍,难得的,背影杀手也是正脸杀手,整体清秀,五官优越,却中规中矩戴着黑框眼镜,自我介绍亦平平无奇,名为周哲明,英文名为Henry,爱好篮球和打游戏。

年轻犬犬体内的荷尔蒙水平从来都不太稳定,时而很高时而非常高。错过早恋机会的她,初入大学就嗷嗷待谈恋爱,走在哪里都觉得空气中充满无穷的可能性。只要是长相佳的男青年在人群中随意看过她一眼,她就分分钟做好为爱痴狂的准备。为了引起小明哥的注意,犬犬自我介绍时头脑一热,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地展示了她的三脚鸡英语,my   name   is   lijing,   most   people   call   me   li   quanquan,   so   my   enlish   name   is   doggie.   last   week   i   went   to   Yangzhou,   and   it   is   fucking   cold``````

拙劣手法如斯,犬犬夹带F单词的自我介绍还是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成功,周哲明从她开口就饶有兴趣擡头,眼神就一直这幺淡淡地放在她脸上,直到说完才埋头回手机上。回到座位后每念及这深情漫长的一眼,犬犬就深陷不可思议的脸色潮红状态,仿佛这就是深情一眼挚爱万年的历史性开端。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六七年后在非洲重逢的当下,犬犬也深切感受着老脸源源不断在发烫。转念一想,也没什幺好羞愧的,没有一眼认出他多正常啊,且不说他现在颜值多幺突出,当年下课后犬犬怀揣着茁壮萌芽的爱意在班群里找到一个昵称为“小明哥”的人提交好友请求,却很快就枯萎在小明哥秀恩爱的朋友圈里。

人与人之间的磁场现在依然没有科学的解释,犬犬当年第一眼看到小明哥,就想和他发展爱情,六七年后只远远看一眼,又想和他发展跟爱情密切相关的事情。以前犬犬被小说和影视剧荼毒太深,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但是多谈几次恋爱,多学几个英文单词,就知道这玩意叫crush,简而言之就是荷尔蒙作祟,人类最本能对性交和繁衍后代的快感渴求。

回忆和唏嘘先在这里停一下,因为犬犬没认出小明哥显然让对方有点不悦,审时度势之下,她贼兮兮地恭维人家现在帅得惨绝人寰,能认出来才怪。

周哲明暂时收起不满,斜睨道,“你还是这幺疯疯癫癫,挺好认的。”

明明都快三十岁的人,这人为什幺可以完全不顾及身处的商业场合和旁人的存在,商业胡吹的表面工作都不屑做,一句话就把犬犬准备好的千字马屁都给堵回去,她不仅觉得心里堵,还是带有异味地心堵。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继续打探道,”也就十五个化粪池,居然要分成3个部分,听说合同期很紧,你们打算投西北部的还是中部的?“

女翻译见小明哥没有想解释的意思,便回答说,”也就十五个化粪池,肯定都投啊,你们不是吗?“

······

但犬犬对了解竞争对手的渴望没有这幺容易被击退,硬着头皮继续寒暄套近乎,你问我答几轮下来,除了他在哈吉马某中字头企业下工作近一年,什幺消息都没挖到。倒是犬犬为了不冷场,把自己的穷酸小公司老底兜得差不多。

这人好像一直都没有变,永远一副少爷的样子,淡定从容,什幺事情都先观望,不得不开口的时候才慢悠悠地给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年轻犬犬的歪心思在得知小明哥有女朋友后原地消失,很快转身投向新的热爱,去上选修课的次数越来越少。越来越多人确定英语辅修不值得自己的上进心,文学鉴赏也不值得牺牲周末的早晨,陆陆续续退选辅修课,犬犬的同班同学亦然。后面有一个学期,犬犬忙于兼职,鲜少去上课,偶尔拜托小明哥帮忙签到和分享考试资料,对方总是慢悠悠隔几个小时才回复一个”哦“字或者话不多说直接把资料发过来。

犬犬到最后还是放弃了对项目的打探,想起上一次得知这个人的消息还是在朋友圈看他在英国玩雪。

“小明哥你不是去过英国留学嘛,怎幺还带翻译?”

女翻译也不知道怎幺回答这个问题,擡头看周哲明,可能也好奇为什幺经理去哪里都带上自己。察觉到气氛安静下来了,小明哥悠悠开口道,“公司配的,反正花了钱,不用白不用。”

······

现场勘查完毕,大家重新集合开会听监理公司代表和业主答疑。会议签到时她就发现了某#字头企业的代表也在,果然是经济下行的一年,大企业都来抢这些小项目,自己的穷酸小公司很有可能一个小分项都捞不到。犬犬本来没有吃中午饭,如今真切地气饱了,早上出门那股自信也早消失无踪影,紧张和作息紊乱让她胃部传来阵阵绞痛。

身旁的女翻译在奋笔疾书记录会议内容,小明哥气定神闲靠着椅背,也不知道在想什幺,犬犬脑海又浮现起他在大学教室转笔的样子,甚至有点想把笔递给他验证下会不会昨日重现。那人发现自己被热烈的目光紧盯着,也毫无羞涩之情,反而用那种饶有趣味的眼神对视回去。

真是想睡他啊,一方面是这幅皮相一直在勾着自己的荷尔蒙,怎幺都压制不住。另一方面,如果有机会把他睡得哇哇叫,此时此刻的内心愤懑也算是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释放,愉悦而不用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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