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子悦有时一觉醒来会想,或许那真是一场恶梦,或许她小题大作了,或许她最后错怪了所有人,但陆剑清却确确实实向林月明表白了。
她每次闭上眼都能回想起那一个情景、那一幅画,如此仔细和用心,画在最好的画纸上,林月明的笑颜栩栩如生。每一次想起,她都想把藏在抽屉里那张所谓的礼物撕烂。
她就是随便一本簿上撕下来的不经意而已。
而他仅仅用这一份不经意,就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
每一次心动都让她感到羞愧难当,内心分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格,每当其中一个心软,另一个就会粗言辱骂她,随即而来就是内疚和难堪,日日夜夜不停交战。
陆剑清一向很有耐性,但常子悦沉默的每一秒都令他无比煎熬。
她是一个很易看懂的人,心里藏不住事,喜怒哀乐都呈现在脸上。
这段日子她很不开心,由内而外的难过,他努力想寻求原因,她却不告诉他了。
在他以为她快要坦白时,她又再次安静,把冷掉的早餐一口一口吃掉,他在口袋里摸出纸巾递予她擦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擦干净唇角的油亮,终于开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不假思索:「你也对我很好啊。」
常子悦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她平日总是上扬的嘴角现在抿得紧紧的,垂下眼帘:「我以后不要对你好了。」
「为什么?」这是他这几天来反复自问的问题,而常子悦没有回答,她仍低着头,低得他几乎看不见她的脸,一滴豆大的水珠从她脸上滚落,落在桌面上响亮地啪达一声。
小悦。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叫出她的名字,身体不等大脑控制,已经起身赶到她的身边。
她伏在桌面,哭得微微颤抖,像被人掐住咽喉一样细声呜咽,要把他的心都拧碎。
惹人侧目,但他眼中只有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搂过她的肩膊,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应该要说些安慰的话,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拥着她,尝试从她正在经历的难过中分担出一丝一毫。
在呜咽之中,她重重复覆一句含糊不清的说话,他听明白了。浑身血液被急速冷冻,他听明白了,眼眶酸酸的,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艰难地说:「好,别难过了。」
如她的眼泪一样,他的思想也留在了食堂的那一个角落中。
谁没有经历过点伤心事呢?他从小到大,因着口吃的毛病吃过不少苦头,现在可以一笑置之,亦有一套独善其身的要领。
不要说话,就不会说错话;少出头,就不会做错事。
然而他做错了,这是他人生做过最错的事,连怎么发生的都不晓得,结果不是被孤立、被嘲笑、被作弄,那些事情他都可以承受,但他伤害了她,可以怎么办呢?
那个总是怕他落伍,主动来到他身边的女孩;
那个无论他多语无伦次,仍安静耐心聆听的女孩;
那个眼里总是带着光芒,连小机心都很可爱的女孩。
他使那光芒碎了,反光的只有泪珠。
陆剑清不懂得如何处理这种感情,一颗心仿佛沉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世间一切都离他很远,声音、触觉、空间、时间。他盯着自己的书桌,那以前总是被占去半张,有时是作业、有时是食物,有时她甚至趴在这里,说话或是午睡。
他凝望着她,在午睡中醒来,仰起头,迷糊地对他微笑。他呼吸一重,再睁眼她就消失了,整个课室空无一人,窗外已是黄昏,归鸟的叫声绕梁。
回到家中,母亲半带担忧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有点不舒服,今晚不吃饭了。」他回了房,卸下面对母亲的平淡面具,乏力沿住房门滑坐下去。
用力地吸一口空气,让肺部胀大,胸膛的疼痛变钝了,他就如此憋着气不再呼出来,直到那口空气中所有的氧气耗尽,随之而来止不住的咳嗽,喉咙强烈抽搐要撕裂一般的痛。
痛楚使他拾回了点精神,从地上爬起来,拉开书桌的第一格抽屉,在练习本之下找出一本外观平凡的本子。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画满了三分之二,在最新的空白页前有一页毛边,是曾被撕下的痕迹。
抓起一支铅笔,他下笔很快,不必思考构图,一划一划地描出一个背影。
束着马尾,托着头时歪歪的长度刚好露出后颈,中心有一粒小痣。一笔一笔地把头发描上,太过真实,以至于他害怕她会回过头来。
但这由始至于都只是一个背影。
手侧的磨蹭把纸止剩下的空白染满炭灰,在停笔的那一下,灰蒙蒙一片就被水化开了。
那终究只是一个背影。
他听明白了,她在痛哭中反反复复的那句话。
我不要喜欢你了。
他听明白了,他说:「好,别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