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灰雾的天空下着细雨,阴郁笼罩着整座城,几个闷雷时不时接连响起。江韫之公寓的红砖墙被大片葱绿的爬墙虎遮去了原本的面貌,厚厚的叶子湿滑地垂挂着,雨水在上面源源不断地滴流。
屋内,康里不羁地靠在沙发上,鹰眼亮晶晶地望着对面一脸漠然的江韫之,两人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面大小媲美成年男人手掌的镜子。镜子的表面非常光滑,映出的事物十分清晰,手指触摸过后也不会留下指印,和一般的镜子不一样。镜子的背面是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树林景物的古铜,边缘镶嵌了一共十三颗小钻石,可谓是一面做工精细的贵重镜子。
“你什幺意思?”江韫之问。
镜子是应该分道扬镳却还不请自来的康里带来的,他说送给她。
“送给你好好看看自己,你还青春年少。”康里笑着,十分真诚地说。
江韫之了然,他还记着她说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她转身坐在单人沙发上,面色清冷地问:“所以呢?”
“过来。”
“有话直说,我听得见。”江韫之看着他意气风发的脸庞,还有那双此时此刻仿佛有无限深情的眼睛,她有些移不开眼,也想走过去凑近他,但还是克制住了,别开眼,告诉自己看错了。
“你妹妹回日本了。”
一声闷雷响,一句风轻云淡、如话家常便饭一般的话让江韫之不禁抖了一下手,心底掀起骇然大浪,脸上却只是微蹙起眉头有些惊愕。
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康里面色不改,语气夹杂着戏谑,说:“应该是回去找她的未婚夫了,她有跟你说过她还有个未婚夫吗?”
江韫之闻言又是一脸茫然,看到康里脸上的笑意更深,她漠然垂眸,“什幺时候的事?”
“我也不知道,”康里两手一摊,神情无辜,“在认识我之前。”
“什幺时候走的?”江韫之闭上眼睛,用手扶额。
“你回来的前几天。”康里顿了顿,又说
“她还留了一封信给你。”
“在哪?”
“我没带,在我那里,什幺时候你有空了可以来拿。”
康里炙热的目光将江韫之看得心里发毛,脸颊微热,透着淡淡的红晕。哑口无言,她忘了还要怎幺问江玉之的事情,脑子一片空白。擡眼看到康里还在看着自己,她慌忙用一脸愠色来掩盖自己的窘迫。这该死的家伙,他的意图——江韫之倏然惊觉自己已经处于被动位置,说好了要跟他一刀两断结果心意还藕断丝连。想到这,她握紧了手,咬咬牙,瞪了康里一眼后起身走开。
“你可以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厅子拐弯处,康里的心情出奇的好,窗外淅沥的阴雨雾气一点儿也影响不到他。
……
不出一个月,江韫之无奈之下主动去见康里。她原本打算不要江玉之的那封信,自己找时间去找她,然而她很快发现自己除了该死的康里这一条渠道外,再没有别的渠道找江玉之了。
这一天仍然下着雨,黑色的车子碾过浅浅的雨水使进庄园的大门。为了尽快拿到信件,江韫之顾不上应付康里家的佣人拉着自己各种支支吾吾的问好,礼貌性地笑笑后她径直绕过她们走进去。
在光线幽暗的厅室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在膝盖上,食指轻轻敲击,另一只抵在扶手上撑着太阳穴,康里一脸慵懒笑意,眼神却像淬毒的利箭射向眼前低头站着发抖的白人男性。
在男人背后,还站了两个面色冷漠,身高近两米的彪形大汉,一时之间,前后方的冰冷氛围完全笼盖了他,穿着咖色短袖露出的带雀斑的手臂无处安放一般,全身的肌肉都不能自己地绷紧了。
“欧文·温德姆勒医生,你确定你还没有话要说吗?”低沉的嗓音友好十足地问道。
喉咙上下滑动,舌头不禁舔了舔苍白的唇,男人出口的话语断续不成句,“先生,我、我没什幺、好说的,我、我不知道,你说的什幺会……”
“我承认我花了快三年的时间,也还没完全了解你们,但只是‘没完全’,不代表‘完全不’。我问你,你们的组织可以允许成员忘记自己组织的名字吗?”
“噢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温德姆勒医生,凭你的医术完全不需要依靠愚蠢的欧洲佬来建立什幺,特别是在美国,你明白吗?”
“上帝……”被称为欧文·温德姆勒的男人脸色泛白,眼眶与鼻尖因心底巨大的恐惧而渲染出粉红,皱着的深邃眉眼无助地望了沙发上的康里,声音带着哭腔,“求你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我今天还有病人……”
“好医生无时不刻都在惦记着自己的病人,你觉得你是个好医生吗?”
“不,我只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我、我算不上好的……”
“确实,如果你是个好医生,你应该现在就把你知道的说清楚,这样我就会马上让人送你回你的办公室,好让你继续跟你的病人待在一起。”
康里的一番话让欧文·温德姆勒心里更加摇摆不定,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这幺倒霉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盯上,又或者说为什幺安魂会会被盯上,他一定得想办法离开这里,才好回去了解情况。这样一想,他装出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又小心翼翼地用哭腔说:“先生,我不知道什幺,我只是曾经在教堂认识了一个医生,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的那个……安魂会,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什幺,但他们、他们信奉天主。”说着,他悄悄擡眼,康里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声不吭,没有任何反应,他又咬咬牙说,“先生,我发誓,我只知道这些。”
“所以你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康里垂眸将目光落到自己的左手上。
“是的,我在教区长大。”
“那幺,希望上帝会引领你——”康里轻声说道,“进天堂。”
欧文·温德姆勒为康里的话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站在他身后左边的男人一个箭步上前,蛮横地捂住他的口鼻,一手持着锋利的匕首划过他的脖颈,看起来只是轻轻的一个动作,却几乎快将他的脖子彻底割断,鲜血涌流。
康里失去耐心地站起身,擡眼只见江韫之站在门框边。
如果现在不牢牢抓住她,那他一定是要孤独终老的。
江韫之看见了整个过程,可她只是站在那里,不排除她吓得不会走了,但几率不大,她笔直地站着,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我来拿信。”
刚进书房,康里转身将沉默的江韫之抵在门板上,低头吻住她的唇。他们已经几个月没有这幺亲近过了,康里以为她会推开他,拥着她的力道不禁重了几分,只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着,接着一双手环住他的窄腰。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没有了,就在楼下,江韫之亲眼所见。
大脑俨如死机,她明明想推开他,伸出手以后却无力地拥住他,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怎幺了,微微偏过脸,红润的双唇轻触他的唇角,不敢睁开眼,说了一句自己完全没料到的话,“我爱你……”
她内心深处是很明白的,这一句话,可以将他们这条尽头渐显的荒唐路再铺得长一点,尽管这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可是就眼下这样的情形,以这样的局面来永久的分道扬镳,她一生都会在噩梦里度过。
康里脸上露出了笑意,用更热烈的吻来回应她。
江玉之留下的信被收在抽屉里。
撕开空白信封的瞬间,江韫之仿佛还能嗅到那转瞬即逝的属于江玉之的香味。
信纸被整齐地对折了两下,打开来并没有想象中可能出现的长篇大论,或回忆懵懂无知的童年时期,或姐妹情深的少年时光,或谈谈以后的未知的人生,或是爱情、婚姻。
信纸的左上角端正地写着“姐姐”二字,看样子是想好好谈些什幺的,事实却只有大片留白,直到在中间偏下的位置上很随意地写了“就这样罢”字样。
一张普通的信纸,非常洁净。江韫之早已不知道江玉之的字迹该是怎样的,但这样近似敷衍的独特让她完全没有这信是伪造的的怀疑,任何伪造者都只会想到长篇大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表现姐妹情深,极尽煽情,完全没有这六个字来得真实干脆,符合她们姐妹眼下僵硬的关系,也只有如今的江玉之才写得出来。
就这样罢,无话可说。
“你认识她的未婚夫?”江韫之问。
“不认识,听说家里有钱,你们姑姑给她安排的。”康里如实回答。
“姑姑?”江韫之诧异问道。
“长野秋子,你不认识?”
江韫之想到了黎蔓秋,她摇摇头。
康里一头雾水,“你不认识的人?你们姐妹为什幺会……”
柳眉一挑,江韫之靠在沙发背上,勉强给康里讲起自己的过去。她什幺都没有隐瞒,记得什幺说什幺。
故事说完,江韫之忽然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不算什幺,她的人生似乎已经没有什幺是难以启齿的了,也没有什幺可以使她难堪。
“活下来的那个弟弟,你很厌恶?”康里问。
“我没有弟弟。”江韫之漠然摇头,“我知道这样的事哪里都有,但我接受不了。事实上也跟我没关系,孩子的事,父母承认就行,我没资格。”
她没有资格,生为长女,生为女儿身,她连上族谱的资格都没有。江韫之心知肚明,对父亲而言,他仅仅只有一个孩子,一个继承人,就是小林,一个男孩,他的儿子。
“我约了人明天来家里谈事情,你别乱跑,待在家里,到时给人上茶。”
“我为什幺要给人上茶?”
“你去哪学的这副德行?”
“……我不要嫁人,你不用给我安排。”
“你是不是疯了?跟你妈一样疯!”
“啪——”
江韫之还记得掌风刮过脸庞的劲力,她被打得摔在地上,狼狈得没有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女的模样,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灰尘,感觉自己是父亲的女人之一,像母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