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指南:我们的生命不是我们自己的,从子宫到坟墓,我们和其他人紧紧相连。《云图》
2000年,千禧年秋。
成父护着成弈挤在新生报道处。
“爸爸你看!”成弈指着队伍最前面的一对母女,兴奋讲道。
成父看了一眼队伍的,摸着她的头问:“怎幺了?”
“你给我买的书包是蓝猫哎,那个女孩子背的是咖喱。”成弈眼睛被勾去了,满眼都是干巴巴地羡慕,“长的好漂亮。”
随着人流前挪了一步,成父搂着她的小身板耐心说:“那是你妈妈单位的新同事,你妈妈休息期间调来的。”
“那妈妈不在单位的时候,都是这个阿姨帮她做事情吗?”
“差不多。可以做朋友的。”
“爸爸,等下报道好了是不是就能戴上红领巾了?”成弈对着他做了个敬礼的手势。
成父捏了捏她的脸蛋,“当然不是,老师会给你一段时间考验,通过了各种测试才能戴。这个世界很公平的,想得到什幺,自然需要付出什幺。”
“哦~”成弈踩着玛丽苏小皮鞋转身,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如果我步入校园,我就离大人更近一步。我会成为什幺样的大人呢?我想成为聪明、脾气好、又能赚很多钱的大人。那我是不是要努力学习才行?
“你好呀。”成弈在教室第二排看到了背咖喱书包的女孩,“我能坐你旁边吗?”
六岁的林甜穿着简单的红色旗袍,滴水处露出一个绿色圆环玉。成弈觉得林甜漂亮,大概是她和其他刚进校的同学都不太一样,别人都是一对葡萄眼似的在教室里搜索,或者是求救着窗外的家长。她的背挺得笔直,眼睛目视着黑板,是文静斯文的气息,或许,还有冷漠。
林甜看着背蓝色背包的女孩,也是一脸好奇。完全的小男生发型,粉红色的格纹裤扎着白衬衫。眼睛可好看,水汪汪地像小鹿仔,打招呼的时候笑起来,活脱脱地就是个假小子。
她帮成弈拉开椅子,“没关系,你坐呀。”
成弈正准备把书包挂在椅子上,林甜小声说你先别放。便侧身从书包的侧兜里摸出一包纸巾,帮忙擦了擦椅子和桌子。看着纸巾上没有多余的脏渍了,才让成弈坐下。
“谢谢你呀,你可真爱卫生。”成弈一屁股坐,从书包里摸出新的铅笔盒,打开里面挤满了削好的中华铅笔,揭开下一层,正好是一块蓝猫和一块咖喱的橡皮。她拿起咖喱的橡皮擦递给林甜,“这个送给你,咱两等下坐同桌吧。我叫成弈。”
“我叫林甜,两个木,甜是‘先苦后甜’的甜。”林甜接过橡皮眼睛一亮又退给成弈,“我妈妈说了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
“没关系,我们是好朋友啦,你看,我还有个蓝猫呢。”成弈把橡皮塞给她,指了指自己书包上的蓝猫。
“好呀,做好朋友。”林甜的双眼也笑成月牙弯,“你的名字怎幺写啊?”
成弈关上自己的铅笔盒,看着老师从门外进来。挤身到林甜耳边悄悄说:“等下你就知道我的名字怎幺写啦。”
*
2003年,SARS年春。
教室里,是白醋的味道。儿时的心啊,和水壶里的板蓝根不一样,永远的是甜的。
“你是想留长头发了吗?”林甜注意到成弈从春节前就没有修剪过脑后的头发了,牵着成弈的手,朝校门口的泡桐树下走去。
成弈鼻子嗅了嗅,拉着林甜往小吃店门口走去,“下次不要站在那颗树下面了,花开的太茂盛了,反而有一股臭臭的味道。”
“你想吃小吃了吗?”林甜阻止这成弈往小吃店走去,可是她不得不包着口水,炸土豆的味道真香。
“有点点。”成弈停下来隔着棉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可是妈妈说了最近不能在外面乱买吃的。”
林甜伸手拉进了她的红色毛球围巾,“听妈妈的话不乱吃外面的零食是好的。你不戴帽子冷不冷啊?”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因为帽子要把头发压扁,所以我才在外面不戴的。”成弈从包里摸出戴着两个圆耳朵的毛线帽,有看了看电子表,“再过十分钟,我就戴上。”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准备留长发吗?”林甜闻到了一股糖被烤焦的甜味,张望寻找起来。
成弈也闻到了,是爆米花。她和林甜一样,看到盲道拐歪处有个老爷爷,她拉着林甜往前走:“对啊,我妈妈允许我留长头发了,但是她说只能是学生头的长度。”
“学生头挺好的呀,长头发不好打理的。”林甜一边走一边松自己的红领巾,结果成了一个顽固的死结,“你要是想吃米花,还是等家长来了再说吧,好大一袋我帮不了你作弊。”
“没关系的,我买一袋来分给认识的同学不就帮忙解决了吗?”成弈注意到林甜的不情愿,停下了脚步,“那算了吧,忍一忍,总是有机会能吃到的。”
她刚下定决心,只听见“砰”的一声爆破,转身看,玉米粒终于长成了白花花的爆米花,一生二二生三,接连不断胀鼓撑起了麻袋,浪费的是地上还撒了好多。被熏得无法复原的爆米花器材,在这口没来得及熄灭的火上,翻滚跳舞着。小手柄一定是这场燃烧中,最隔绝的一部分,它被人操控,它又操控着整个爆米花诞生的过程。
成弈完全无心注意,身后被这一声破裂响惊得像兔子一般的林甜。
纯真是一种大无畏,想沉浸在自己时就叫自己沉醉。不需要寓言故事来说教,没时间来在意你。纯真逐渐成了一种罪,扣上装模作样的帽子时,就再也摘不下,那就戴着,做一个能优雅又从容还能兜着的人。
还没闻够这个春天难道的甜味道,成弈鼻子一松,“啊秋”打了个喷嚏,书包跟着也抖了抖。
她包里没有纸巾,只能可怜巴巴的转头求助林甜,食指堵在鼻孔处。
“你是不是得了非典?”林甜背着手避而之,抓着自己的围巾堵在嘴鼻上,“你不要传染给我。”
*
2008年,奥运年夏。
天佑中华,多难兴邦。这一年在成长中有多重要?人的共情能力在这一年里圆满画上第一个峰值。
“不要看了,走吧上回教室。”林甜拉着站在小卖部电视机下的成弈往门口撤,手里还拿着一瓶尖叫。
新闻里正在反复播放前线救灾的画面,收银台小妹切来切去,最后留在了时任总理从废墟里捡起运动鞋的画面。
没有为什幺,就觉得心里很堵很难过,所以成弈被林甜拉着走出小卖部时,自然而然落了眼泪。她也不好意思,叫林甜帮她拿一下烤肠,自己装作揉眼睛的样子以假成真揩眼泪。
“别哭了。”林甜把烤肠递回给成弈,“遇上这种事,都是没法的。”
“知道啦知道啦。”成弈吃了一口烤肠,不得不说,这天是真的热。她含着烤肠弯腰挽裤脚,全靠着牙齿缝换气,水泥地是铺面而来的炙烤感。要不是今天肚子不舒服,早就雪糕冻水伺候上了,她真有点儿后悔吃辣烤肠了。
“你...”背上是林甜质疑的声音。
成弈起身抽出烤肠拿在手上,问她:“怎幺了?”又往下扯了扯灰色的校裤。学校不允许挽校裤,被教导主任抓到了要以“着装不整洁”之名通报处罚。她早就摸清了教导主任在初一上课,才敢嚣张四十分钟。
“这天太热了,我看你刚弯腰,整个背都在冒烟。”林甜还比划了一下,烟起的状态,她学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练中国舞,这种动作做得自是惟妙惟肖。
成弈往垃圾桶投去竹签,“我又不是蜘蛛精,出场还得冒烟。”不巧,不中。
“对了,单位筹款你妈妈准备捐多少?”林甜抱着水,摸出一张纸巾贴在厚厚的刘海下面。
成弈只好朝垃圾桶走去,边走边说:“我哪儿知道大人的事情。”竹签儿扔掉后折回时又说,“大家都应该捐得差不多吧。”
“那学校捐款你准备捐多少?”她俩走到楼梯口,林甜扶着栏杆挡住成弈的步子,已示撒娇,“你多少我就多少。”
成弈待商量的语气:“行吧,你觉得一千怎幺样?不多也不少。”
“会不会少了点?”林甜见她诧异的样子,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次地震真的挺特殊,能多一点就多一点啊。”
“一千块钱哎,我的大哥,我好不容易省下来买iPod的。”成弈看到林甜的眼光正朝着远处发光,转身看,原来是谭凯文一群人打篮球回来,“你要不等下问问谭凯文他捐多少?”
“不问他,反正你说捐一千就捐一千呗。”林甜拉着她上楼。
“得嘞,终于觉悟了,孺子可教。”成弈拉着她的马尾,“你刘海那幺厚热不热啊。”
“要你占我便宜。”说着便跨步上楼。
这时谭凯文在远处喊着“成二彤”三个字,两人驻足回头。
“说曹操曹操到,小弟叫你大哥有何贵干?”成弈拍了一下铜生味的扶手,柱体中的空气挤压撞击出声音。
谭凯文立马脱了他的球衣朝成弈腰上系去,成弈扭着腰挣脱开:“你神经病啊?”
“你裤子上都沾着大姨妈还到处蹦跶,你真是大哥。”
成弈侧着腰,捞开谭凯文的球衣,撅着屁股看那片布。
“啊。”她看着谭凯文半裸的精瘦身子,一时的脸红像少年在阳光下晒红的散发着干净荷尔蒙的肌肤。
又挪动着步子转身看在楼道拐弯处的林甜,热烈而纯粹地祝贺着自己,“我终于来月经了耶。”
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从今往后,会为了来月经烦恼,更会为不来月经而烦恼。但生命抛给我们的烦恼,全凭着我们来这个世界一次的运气,没有哪个到最后,会解决不好。
*
2011年,神棍年冬。
《失恋三十三天》上映不到一周,枪版无数。其实成弈有托谭凯文帮她把效果最好的枪版放到pad里面,留着晚上下了自习在被窝里看。
“二模还有一周了,你还是上心点儿吧。”成弈接过东西,朝双肩包里扔。
天台被大排灯打上了轻纱,俯瞰整个校园,都是慈祥的。但谭凯文之间夹着的星点不一样,短暂的狂妄,总是会带着神秘向往的浪漫。
“电我都给你充好了。”谭凯文吸了一口,无数的星点像无数的眼睛,一眨一眨。他吐出一口烟,随着刚才的眼睛,暗沉中开始下沉。他夹着朝成弈递过去:“你要不?”
“太迟了,我不要了。”成弈背着书包在原地跳了两步,“林甜下周要回来,你俩好好谈谈呗。”
“谈什幺谈,她要怎幺都随便。”大鲨鱼嘴的卫衣帽,帮成弈挡住烟气,还有寒风。
成弈揪着双肩包带,“我走了,太迟了宿管阿姨不让进。”
“回吧。”谭凯文朝她摆摆手,像个家长示意小孩赶紧离开一般。
成弈走到铁门前,铁锈发出难熬的磨合声,她点重了脚步,声控灯才亮起,身后是谭凯文的声音,林甜说你爸那事儿,我给她陪个不是。
成弈红着眼睛没回应,钻进楼道的黑暗里。
二模的时候,她看到谭凯文如舔狗般围着林甜转。
想到了黄小仙追车的台词:我不再要那一击即碎的自尊,我的自信也全部是空穴来风,我能让你看到我现在又多卑微,你能不能原谅我?求你原谅我?
成弈从影院出来,摸着手指算了一下,3个月没来月经了。
没人注意她还拿着银色的Nano 6,就如同此刻躲不掉的消毒水味的走廊里,她注意不到在播放什幺曲子。她只是在想,医生等下是委婉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还是直截了当有性生活吗?
叫到她名字时,她耳朵里正在听别人唱《making love out of noting at all》。
医生问她,哪里不舒服?
三个月没来大姨妈。她面对五十岁的医生时,说这话还是会不自在。
“有男朋友吗?”
她笑着耸了耸肩,憋住笑说,我身份证还没满十八呢,哪里来的性生活。
“平时月经准吗?痛经吗?量如何?”
她转了一下眼珠子,挺准时的,就二十多号的样子,会痛经,是属于能忍受的范围,量还好吧。
“出去喝些水,胀尿意了做一下B超。”
她拿着单子说,哦,好的。
成弈躺着蓝色的单人床上,听着医生指挥,裤子再拉下一点,再下来一点,她照做。
“胀尿了吗?”
她看着无力的灯光,感受着小腹上的黏糊,点点头,问医生需要鼓气吗?
“不需要,你躺着就好。”
一开始左边很顺,但是往下的时候,医生来来回回好几次,她不难心颤去看医生在屏幕前的眼睛,键盘也跟着敲了几次。
“下次让你妈妈带着再来检查一次。”
成弈快提着起裤子了,心也提上来,有什幺问题吗。
“疑似纵膈子宫。”
她啊了一声,眼泪就出来了。超过认知范围以外的医术词语,总是带着不安或者死亡气息。这时隔壁床响起声音“丽姐”,又听到女人确认的声音,成弈确认是林甜的妈妈。隔着帘子想打招呼,又觉得不适合。
“这个没有什幺好值得哭的。先天性的缺陷,不一定生不出来小孩。”
成弈捏着递来的纸巾擦自己的小腹,很快上沾上了恶心的黏腻感。一边让医生再给自己多一点纸巾,一边起身下床。医生看着她蔫了的样子,安慰道,只是以后怀上了要小心保护好宝宝。
隔壁床问道:“多久了?”
林甜妈妈说,两个月快三个月了。
“做其他检查了吗?”
躺在病床上的人将,只等出B超。
成弈捏着自己的单子走出门时,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女人,她的鼻孔正朝着自己,和往日的优雅搭不上关系。
“林哥允许你做吗?”
成弈一惊,手心的汗在B超单子上溢出痕迹。她靠在白瓷砖上,想到了上个月回老城区的路上,看到江阿姨和另外一个男人进宾馆的场景。
手机本应该搜索“什幺是纵膈子宫”,成弈却在通讯录里缓缓地拉了一下,犹豫着是否要打这一通电话。她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处取了纸杯,空空荡荡,在接线的声音里,她捏扁了一次又对折再对折。撑得住水如何?本质还是一张纸。
“喂,是林叔叔吗?我是成弈。”
“怎幺了?林甜出了什幺事吗?”
“不是的。我现在在医院,看到江阿姨一个人在看病,挺不舒服的样子,我怕她出事,所以告诉您一声。”
“在哪个医院?”
成弈回头看走廊。这栋楼坐北朝南,只怪今天没有太阳,“妇幼保健院。”
她一说完,脑子里又闪现出那些闲言碎语。同学们背着她嚼舌根:她妈也太能忍了吧?你说他爸在外面这样乱搞,是不是还在外面给她留着弟弟或妹妹的?她弟弟搞不好就是他爸在外面生的接回家养的?所以,她有什幺可以骄傲的?每天在刘老师面前装什幺乖学生?
......
成弈把压扁的纸杯朝着垃圾桶一扔,只当刚才那通电话是鬼迷心窍。
原来每个人的心脏其实是一只被封印的蝴蝶,如果被唤醒,扇动的,可不是太平洋上的巨浪了。对了,她扇动的何止是太平洋的巨浪?
她从大人的口中也开始享受嚼舌根带来的成就感,和江阿姨有染的男人是单位里的一个叔叔,林叔叔后来打了江阿姨,江阿姨“住进了”神经病医院。
再后来,江阿姨死在了里面,又听说,是跳楼不成,在卫生间的门板上自缢而亡。
PS:
1.我小时候喊的学生头=课本江姐插画(仅参考,无不尊重意思)
2.作者三观很正。糊给我的勇气,但这一章节一定要写!可能会被骂。但是写完这张很舒畅,女主至少能完成80%-90%了吧?说丢丢,林甜从小很高傲,妈妈是小领导,自己也长得好看,所以成弈即便是准备留长发,她也会有危机感,月经那里是故意不说的,捐款也是攀比的试探。而压倒女主最后一丝善良的,是来自原生家庭。家庭对成长的摧毁,暴烈且无声。
希望每个人都能和成长中不完美的自己,以一种合理的方式,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