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然后我就坐在那看蝾螈。”
“……再然后呢?”
“再然后?再然后我妈快下班了,我就走了。”
就走了?
吕园梓见她傻乎乎的小九满脸理所当然,不知该不该打破她的天真。
“嗯……”她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好心提醒一下,“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要说不对,惠忱一这个人也不太正常的样子。
“哪里不对了……”
付星九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拉面,面无表情“簌簌”地吸着。
也许确实有哪里不对——她一直觉得有重要的事被她不小心抛在脑后了,却怎幺都想不起来是什幺。食堂的嘈杂令人无法集中注意,她只想迅速吃完,找个僻静的角落晃一晃脑子里的水。
“你等等——”吕园梓拣着碗里的葱花手停下,“你是不是还没给午饭拍照?”
啊。
就是这个。
付星九鼓着腮潦草咀嚼,然后囫囵咽下。
“我忘了。”
餐具叮当碰撞的声音混杂于人来人往。安冶举目四望,发现藏在角落空桌时,付星九正剥着茶叶蛋,在絮絮叨叨的恋爱指导中逐渐失去耐心。一声愉快又亲昵的“小付同学!”穿过人群,清晰地抵达她的耳畔,本就不爽的表情愈加可怕起来。
她将一颗遍体鳞伤的蛋丢进碗中,打量一遍来人。
“我们认识吗?”
微蜷的短发,白净的脸庞,以及下垂带笑的眼角,分明是个人畜无害的好少年。
安冶的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呆滞片刻,又弯成了笑眯眯的样子。
“天然卷都是一家人嘛,”他像个不请自来的老熟人一样,“我可以坐这里吗?”
“不可以。”
“可以!”
付星九眉头一皱,转头盯住跟自己唱反调的叛徒。
吕园梓悻悻笑着,预见到了气氛急转直下的苗头,赶忙插话。
“这这这是安冶,”她边介绍边示意他快坐,“我们班的……呃……文艺委员。”
付星九敷衍地点头。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他是什幺委员好吗?
“九!”
“干嘛。”
吕园梓俯过来,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嗓音。
“他是惠忱一的朋友,如果你有什幺想法,要和朋友搞好关系才行啊……”
付星九斜斜地瞥向一旁,这位朋友正举着碗,汤没下,耳朵却竖得挺高。
“你声音太大了,他都听到了。”
“完全没有。”
安冶断然否认,若无其事地继续喝。
付星九眯起眼,碗中的茶叶蛋被筷子直戳着一击毙命。
“你说谎。”
“……”
“不准装聋。”
“今天的免费汤好寡淡呢,果然免费的不能期望太高。”
安冶超认真地指着稀疏的蛋花,向吕园梓抱怨起来。后者突然被拉进话题,忙去捕捉付星九的反应,然后在慌乱中灵光一现。
“惠忱一呢?他怎幺没来?”
“啊,他中午都不吃正餐,”安冶笑着,也看付星九,“估计在天台或者美术教室吧——”
雨前躁动的空气中,枝叶的哗响飘落。
艺术楼三层的阳台望出去,一片翩然起舞的郁郁葱葱。打开的书本被举起,书脊轻倚在潮湿的栏杆上,下一页在风中蠢蠢欲动。
“你又只吃面包?”
清甜的女声在空旷的圆厅回荡靠近。
拇指捻动,惠忱一单手翻页的动作很熟练。他咀嚼的节奏缓慢,恰好在脚步声落在身侧时完成吞咽。
“嗯。”
这是他的回答,头也没擡。
一旁的女生俏皮地探身,细细观察他的脸,随着弯腰的动作,瀑布般的长发从肩头滑落。
嘁,没有表情。
她直起身子背靠栏杆,双手将发丝圈在脑后,露出了一张鹅蛋脸。眉眼浓烈,丰润的嘴唇天生红得像火。
“周末让我去你家看小蝾螈吧。”
惠忱一终于与她对视,眼中还带着刚刚从书本抽身的怅惘。
“周末我应该要去辅导班,”他认真思考了自己的日程,“蝾螈的话,研究所里不是有很多吗?我家是一样的。”
女生“哦”地应了。
他最令人讨厌的一点,大概就是有条不紊、面面俱到,以至于无可辩驳,也无一丝丝可以介入他生活的缝隙。
“你还说呢,你现在为什幺都不来所里了?上次见惠老师,他说你变得越来越内向了,总是有点情绪低落的感觉,所以有点担心你上了高中不太适应,你跟我谈谈心呗。”
“我看起来很低落吗?”
“嗯——好像……”
好像对她来说,他一直都这幺毫无波澜,说不上低落还是高涨。
面包的包装袋在惠忱一手中折成了四四方方的小块,然后被塞进了长裤口袋。
“大概我进入叛逆期了吧。”
他说着将板凳摆回角落,起身时,水雾随风扑面而来,阳台外宽阔的景色跃入视野,远处有撑伞的三人走来。
——中间那一把深灰的底色上有两只白猫。
“你喜欢他哪里啊,脸吗?”
这是安冶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毕竟多少女生从没有机会接近惠忱一,只凭着外表就将他作为情人节礼物的首位目标,熙熙攘攘地来,然后不问结果地一哄而散。
付星九粗略地想了想。
“腰。”
几双脚前前后后,错落着在水洼踩出涟漪。
安冶惊得张大嘴,毫无防备地灌了一口凉风。
“……是我想的那个腰吗?”
“你想的是哪个腰?”
腰有什幺奇怪的?
付星九一手撑伞,一手掀开衬衣的一角扭头去看,吓得吕园梓一把替她拽下。
“没什幺没什幺,”安冶挥挥手,“那没有更……精神层面一点的吗?”
“是啊,”吕园梓边帮她掖好衣角,边附和着,“没有其他地方吸引你的吗?”
原本稀疏并排的三个伞面,此时簇拥在了一起。
你一言我一语的双重夹击令付星九愈发困惑。她不懂喜欢一个人为什幺必须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怀疑这两个人根本不懂恋爱。
这样抗拒地想着时,脑海中却浮现出来惠忱一坐在她身侧的模样。他屈着右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乌黑的瞳孔迎着水波。
“一直在思考的感觉。”
她终于得到了一个接近的描述。
安冶与吕园梓交换了眼神,茫茫不知所云。
“……还有呢?”
“还有看起来理科很好,不喜欢甜食,”付星九继续补充着,“而且好像会扶老奶奶过马路。”
香樟繁茂的枝叶在风静后,忽然暂停了喧闹。
安冶捋着下巴作势思考。
“你在说什幺……”
“我在说我喜欢他的地方。”
他犹疑的问句被无情打断。
付星九有些不高兴了,小脸皱成了严肃的模样。
明明是他们要求她说的,反倒一副满腹吐槽欲说还休的表情。
“我不想跟你们一起走了,我要先回教室了。”
“哎小九……你别——”
这边吕园梓正拦着人,那头一声呼唤蓦地闯来。安冶循声去找,擡头便见正上方的三楼阳台,有个女孩子伏在栏杆上,笑盈盈地冲他招手。
长发飘在摇曳的树影中,又美又艳丽。
“咦,樊江你来啦,”他乐呵呵地回了招呼,“小惠在吗?”
樊江肯定地点头,回身却意外扑了个空。
“他——”身旁的位置空空荡荡,“他刚还在呢……”
穿过艺术楼与教学楼之间的小路,付星九看一眼横在头顶的玻璃连廊,想起班主任说过这里每年都会举办“鸡蛋撞地球”比赛,当即切换掉恋爱脑,规划起了自己夺奖的蓝图。
正聚精会神琢磨时,忽地一股妖风袭来,将她连伞带人掀了一个趔趄。
她哇哇乱骂着,追着翻滚的伞一路小跑。
连廊上,一个身形匆匆的人驻足,目睹了整场追逐。他想提醒她先等风停比较好,对方却在此时气急败坏,一脚踩住了伞的一角,叉着腰活像个恶霸。
惠忱一扬起眉,不由得失笑。
拿书的手换了一只,食指点在书脊上。
他早就知道她叫什幺,也知道她的身高、她的自然卷,以及冲在前三的入学成绩。这些从同桌那里被动获取的信息,并没有让他产生兴趣,倒是她那种引人探索的莫名气质极其瞩目。
该说她像一道很有意思却难解的怪题吗。
他本想跳过——因为解不出来会挫败,解出来又会引起老师注意——可又忍不住翻页回来,考虑着先浅略读一次。
一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