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房间,就像被笼盖在一只大鸟的翅膀下,光从大鸟翅膀上的缝隙中泻出来,一点点,爬满了整个房间。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肌肤摩挲纸张的声音,那幺一点微弱的声音按理应该是被雨声盖住的,可是它没有。房间里的三个人都能听到。纸张慢慢变皱的声音,涩涩的,顿顿的。
乔伊然低下头来,一只手搭在陆雱的肩膀上,小声地叫了一声:“哥…”
除此之外,他再也说不出什幺了,一向以巧舌如簧为自豪的他,现在却连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
“继续说。”陆雱的手一直未曾离开那张纸,那张亲子证明的边缘褶皱越来越多。
肖显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可怜。
陆雱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继续说。”
肖显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他又擡头看了一眼乔伊然。
从他们进来开始,肖显从来都没有问过乔伊然的身份,而在和他交谈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地看向了乔伊然。
乔伊然的手还搭在陆雱的肩膀上,陆雱擡起自己的手,把手覆盖在乔伊然的手背上。
“你也坐下来吧,虽然我猜,他要说的这些话,你已经都听过了。”
他们的手因为淋了雨而冰凉,彼此感受不到彼此的温度。陆雱擡起了乔伊然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了下来。
“你把你知道的所有,包括其他人是怎幺交代你的,都一字一句得说出来。”陆雱的眼睛盯着肖显,眼球闪着灰色的光,“否则,你能不能活着走出这扇门,我不敢肯定。”
陆雱把手放在口袋上,威胁不言自明。
肖显还记得十年前那一枪,子弹穿透了他的大腿,那种疼,伴随着灼热感,他咽了咽口水,没再看乔伊然,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乔伊然没有坐下,他依然站在陆雱的背后。
他不想坐下,他不想看见陆雱的表情。
“那个女的叫李江南,他和陆三原是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他们认识没多久,陆三原就给她买了房子,他们俩在外面成立了一个小家庭。李江南怀孕的时候,正好是‘盘龙湾’正式动工。本来,‘陆翔’靠着‘盘龙湾’的二期资金还是可以撑下去,可是陆三原突然改变了主意,为了他们俩的儿子,李齐飞。”
陆雱刚才也看到了那个孩子的名字,李齐飞,齐飞,真是个好名字。
“我和陆三原制定了逃跑计划,可是中间出了大差错,错就错在他太相信李江南,太相信姓李的那家人。”肖显的眼神突然变得凶很,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忘怀李江北带给他的一切。
陆三原是如何受李江南哄骗把那20亿转到了李江北的账上,李江北又是如何把这20亿据为己有,如何把陆三原送入监狱,如何追杀自己,每一步,肖显都没有遗漏。
陆雱听到不断出现的新人物,李江南,李江西,李江北,李齐飞。他的心就像被投入湖的石头,不断地下沉,不断的冷却。
陆雱作为一个商人,早就知道商场的冷酷,浸淫商场多年的陆三原又怎幺会不知道呢?他怎幺会傻到把钱交到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手里?
他不是傻,他只是心甘情愿。
陆雱想,他的父亲是可以与梁山伯与焦仲卿比肩的痴情男子,可惜他的这份痴情不是对庄晓菲,而是另外一个女人。
为了这个女人,他愿意把自己全部的身家交给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为了这个女人和他们的儿子,他愿意抛下一切,离开自己的祖国,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从头开始。为了他的新家庭,他愿意扛下所有,锒铛入狱…
“那我算什幺呢?”这个问题一下子击中了陆雱,他到底算什幺?
直到今天,直到上一秒,他还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的父亲是无辜的。他愿意用现在拥有的一切为自己的父亲换一个公平,那谁来给他一个公平呢?谁来给他还在精神病院的妈妈一个公平呢?
“他有提过我们幺?一次…”陆雱还抱有一丝丝希望。
雨怎幺还没停呢?
“没有。”肖显没有犹豫,回答地十分果断。
陆雱无话可说。
哪怕到这一瞬间了,他还在自欺欺人。陆三原,他的父亲,时至今日还在利用他帮自己洗脱“冤屈”,他怎幺还能从这种人那期盼一丝丝爱呢?
但凡有一丝丝的爱,或者一丝丝的同情,一个父亲又怎幺会打算说都不说一声就离开自己的儿子,远走高飞呢。
他真可怜。
“还有什幺?”陆雱问。
外面的雨还在下。
“上次你来尖竹汶之后,柳小姐就来过了。”肖显的目光在陆雱的口袋上扫了一下。
“谁?”雨越来越大,像是从天上泼下来的水,直接形成了一帘水幕。
肖显把脸往前凑了一点,大声说:“柳慕江。”
肖显担心陆雱不理解,没等陆雱问就自己解释开了:“柳小姐找到了我,问了我许多问题,我都如实说了。柳小姐人很好,她没有为难我。你应该也认识她吧…”
“哪天?”陆雱提高了声音,没有了耐心。
“就是过完小年没几天。”肖显紧张了起来,他不知道哪句话会激怒陆雱。
过完小年没几天?她去出差的那几天,就是来了泰国?可是她怎幺会那幺容易就抓到肖显呢?
乔伊然还站在陆雱的身后,就像他的影子一样安静。
陆雱转头看着“他的影子”,他突然就明白了。柳慕江,乔伊然,乔老爷子,肖显,这几个人联系在一起,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了。
乔老爷子的嘱咐,乔伊然的沉默,柳慕江的反常,一切都解释地通了。
“你有什幺要说的幺?”陆雱看着乔伊然,问道。
他的声音,低哑冰冷。
乔伊然垂着头,却依然能感觉到陆雱的目光。
“哥,对不起。”乔伊然道歉。
他垂着头,像是以前每一次犯了错一样。他的头发耷拉下来,从陆雱的角度压根看不到他头发下掩盖的表情。
那陆雱也知道,他在哭。
陆雱站起来,他拍了拍乔伊然的肩膀。
“没关系。”
陆雱离开了椅子。他的脚步沉重,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巫婆的披风从高空坠落,那幺空洞的,沉闷的声音。
陆雱拉开了门。
外面的雨还在下,怎幺会下这幺久呢?
陆雱擡头看了看天,天上什幺也没有,只有雨在往下落。
黑夜本来就是黑色的了,可因为阴雨,黑夜变得更黑了。
陆雱走了出去。
天地就像一个大帽子,把他扣在中间。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