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宁侯府和曲风唐家的婚事黄了——城中小道儿消息不胫而走,那日在城门口闹多大阵势,事后就要费多大劲补这个窟窿。半月来侯夫人四处奔走,今日去王夫人家赏花,明日约张夫人礼佛,千篇一律的说辞,说到最后连自己都快信了。
“是随她姑母来云州串门,怎幺就传成要结亲家?我家小子你不是不知道,闷葫芦皮厚,可别坏了人家姑娘名声……”
说得嘴巴起疖子,好歹是把火扑灭一半。
另一半,还得亟待秋菊荣茂,金桂馥郁的时节再轰轰烈烈烧上一场。
且说回眼下。
唐柳来时坐在马车里偷瞧一眼,心下暗许这桩婚事,那晚同样是坐在马车里,回府的一路上又下了决心。
面上不显,等夜里关上门窗在姑母面前好好诉了诉委屈。她分寸拿捏得极好,也是和申屠胥没处出多少意思,不仅没无理取闹,还劝说姑母息事宁人,算给两家留点体面。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侯府的贵客就指挥起下人收敛行装,武宁侯夫妇闻讯赶来也留客不住,正是百思不得其解,临行前唐家姑母与侯夫人附耳私语,余下一地鸡毛,让侯府好好吃上一壶。
申屠胥衣着崭新地进门,迎接他的是父母铁青的脸色和一顿够味儿的鞭子。
武宁侯恨道,“你母亲买来的清白丫鬟不要,老子还以为你是什幺正人君子坐怀不乱,结果是在外面打野食儿!还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和聂辛那个畜生一起厮混!我早说过,那狼崽子打小儿不是吃素的,你你……你就上赶着着他的道!”
他捂着胸口跌坐在太师椅上,这厢唱罢,侯夫人登场。
捂着脸呜呜哭,把申屠胥自小的鸡毛蒜皮翻出来数落,末了是万年不动的结尾,“……羿就从来不会……”
“他只会先斩后奏,鞭子还没挨到,人已跑到天边去了。”
侯夫人擡起泪目,没想过沉默寡言的二子会出口顶撞,她嘴唇翕动,却想不出驳回的话。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都是意料之外。
武宁侯的大掌还没拍上桌子,就见申屠胥咬牙撑着膝盖起身,连头也不擡,闷头闷脑一句,“我去跪祠堂。”
顶着后背洇血的破烂衣裳往外走,疼得弯不了腰,两条腿像打直的木棍,每一步都踏得沉重。
直到走得看不见,侯夫人突然痛哭出声,抓起手边的茶具砸向夫君,“谁叫你下手那幺重!”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跑出门,急着喊侍女请大夫,根本没顾上武宁侯怒意散尽,神色愈发凝重。
申屠胥在床上前后趴了十天,侯夫人允许他被下人搀着在院子里走一走。也不能多走,一刻钟顶天了。十日过后,他不顾母亲反对,硬是把自己打扮干净,起居与平时无异。
侯夫人嘟囔两声也就忘了,她忙着把一双心肝肉搂在膝头亲近,边和刚到家的儿媳抱怨,“你没见唐家姑娘,长得还不如外院的丫鬟,脾气大得很,和她姑母年轻时一个模样,她能找到比老二还好的?我不信。不成正好,侯爷要是不提,谁还记得她?”
卓卓但笑不语,她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也掌握了与婆母相处的技巧,于是岔开话题问,“听说二叔受了伤?”
侯夫人果然上钩,又开始愁眉苦脸念叨幼子的事,“聂家那个祸害,当年就不该留在云州……”
她是没想到口中的祸害从眼皮子底下溜着墙根偷跑来,熟门熟路找到院子,一脚踢开房门,半点没有来客的自觉,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往桌前一坐,掩住鼻子把人打量个遍,
“清减不少,我给你搭个脉?”
卫照慢了一步,时机却是正好。屋里茶壶瓷杯碎了一地,下人要进门收拾被一声低吼呵斥在原地,“都滚——”
他递过安抚的眼神,顺手把门合死,挡住一众窥视。
内室的地砖上有深色的水渍,有碎瓷破陶,还有捂着脸被掀翻在地,气得直蹬腿的公子辛,自下而上指着黑脸的申屠胥破口大骂,
“狗肏的王八孙子,老子好心来看你,往你爷爷脸上挥拳?”
他今日穿了身竹青绿,长手长腿坐在地上撒泼,活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螳螂。卫照没忍住笑,挨了一顿怒目。
“看你娘的看,还不扶老子起来,怕是腰要断了。”
卫照连忙搭手,把捂着屁股的公子辛扶到椅子上,他又嚷嚷疼,指挥人把榻上的软垫拿来坐,实在不把自己当外人,看得申屠胥眉峰直跳,咬紧腮帮子从牙缝里挤话,
“你又来做什幺?”
公子辛不以为然,“做什幺?当然是探病?呵,谁想到病没探到,反被咬一口。”
“少放屁!”申屠胥难得骂粗,隔日从母亲口中听说过始末,虽然记忆缺了一环,并不影响他猜出公子辛下了什幺绊子。养病的这几天,他日日撅着腚趴在床上推敲细节,等缕得八九不离十,恨不得立下长翅膀飞去聂家算账。
“用迷香这种下贱的手段,也只有你们姓聂的使得出——”
公子辛脸色骤变,卫照甚至来不及打圆场,他撑着一侧脑袋阴恻恻地瞪回去,
“哦?我下贱?你跟个公狗似的挺着鸡巴边肏逼边喊嫂子,下不下贱?射了人一肚子精扭头睡觉,是哪个下贱的东西给你善后?少给老子装无辜清高,你摸着良心自问,这门婚事退了,你是不是高兴得屁眼儿朝天了?”
“你——”
申屠胥没料想心中深埋的秘密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被揭露,仿佛被扒光衣服推到大庭广众下,胸口还挂块牌子写着大名。往昔维系的假惺惺情谊不足以压抑愤怒,他双目喷火,顾不上刚结痂的伤口,合身扑上去要与公子辛拼个你死我活。
他自幼习武,力气不是一般大,卫照费了一番功夫把人拦住,申屠胥怒火攻心,见人就咬,鼻子要顶上他的脸,吼道,
“卫伯夷,你向着谁?”
卫照把近在咫尺的扭曲黑脸推开,擦了把脸上的吐沫,慢悠悠道,“谁也不向。只想你俩小声点,门都被吵穿了。”
申屠胥顿时哑炮,飞速地瞥了眼外室,扶着桌几怔怔地倒坐在凳子上,后知后觉后怕,背上有汗珠顺着脊椎流到腰后,他反手摸了摸,印了一手心血。
卫照去喊下人拿药来包扎,临走前在他二人间虚空一指,算作警告。
室内徒然安静,相隔不过几步,能清楚地听到彼此呼吸声,申屠胥不自在地别过头,公子辛“哼”了声,举着扇面遮脸不看他。
良久,背上的血都黏了,他清清嗓子,干巴巴问,“那人……哪儿来的?”
公子辛装模作样,“谁?你说谁哪儿来的?反正不是曲风来的。”
申屠胥搁在茶桌上的手捏出青筋,声音沙哑,“那个……那个……那夜的女人,你从哪儿找的?”
公子辛回他俩大白眼,“你管那幺多?老子寻来孝敬你的。怎幺,还想睡?就不告诉你。”
申屠胥起身要去打他,那人跟被掐着脖子的鸡似的,叽叽歪歪叫起来,“卫伯夷?黑阎王又要杀人啦——”
卫照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圆盘,上面药酒跌打粉纱布一应俱全。他把申屠胥按回原位,仔细把裂开的伤口重新绑好,
“和他置什幺气,这幺多年,你见谁从那张嘴里讨过好幺?”
申屠胥词穷,憋得脸黑红,泄气道,“我只想知道……”
“是金又还里还没挂牌的伶人,干净的。”
卫照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松了没一半又紧绷起来,道,“还想问什幺一并说了。”
申屠胥深吸一口气,“我……我想见见她……”一个清白姑娘,就算是还没来得及挂牌的女伶,也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可怜人。
公子辛上身陷在椅座里,腿弯搭在扶手上,闻言嗤笑一声。
卫照语气平淡,“见她做什幺?怕聂四知道后她死得不够快?拿银子赎身回乡下去了。”
“.…..”
“你当做了场梦,梦醒后她缠不上你,你也碍不上她。”
申屠胥拧着眉头回望,“爱她?”
卫照在肩头打了个死结,顺手推了榆木脑袋一把,“碍事。”
他在铜盆盥洗净血水和药粉,也不多待,提着公子辛的后领要走,嘱咐他养好身子,下月去给蕣华过生。
“鄂国公家小姐比蕣华要小一月,等她九月动身进京,温和蕣华也就定下来了。”
公子辛搞黄了申屠和唐家的好事,武宁侯府吃了一顿闷亏。可再不待见那一家子,卫氏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卫照不知使了什幺手段,竟劝说动他家老祖宗下山,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拜会的。
卫照侧了侧头,笑容和煦坦荡,“替我向侯夫人问好。”
一出侯府大门,拐过一道弯,鸾鸟标识的马车大喇喇地停在路中,横占了整个入口。公子辛半只脚踏上车凳,忽然扭头笑起来,侧着半张脸的角度尤显他一双醒目凤眼,眼尾和嘴角十分张扬,瓷白的脸在云州的艳阳下格外明媚,哪怕唇边皮下肿起淤青也不掩盛色。
能叫人把脸上的嘲讽看得一清二楚。
“碍不上?这话也就骗骗里面的小傻子。武宁侯要真有脑子,当日就该把他打包送去万仞山守关隘。”
“我以为他有多大能耐,不过是只没牙的老虎,也有人稀罕牵去看门。”
“敢把手伸到云州,就得尝尝断腕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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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辛有点傻逼,但他确实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