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威士忌。”男人将硬币摁在吧台上。
酒保四顾,从怀里掏出枚亮闪闪的玩意儿,两相碰撞出短促脆响。真金。“伙计,你运气真不错,赶上刚从东海岸运来的冰。”酒保指向酒柜前锃亮的压冰器,“酒也有新进的。单麦芽,好东西,不是混合型……”
“来些吧。”男人打断酒保的喋喋不休。他刚做完个大单,领了赏金,骑马回驻扎地。路过城镇,四周黑黢黢的,唯有这栋四层红砖房亮着灯,门外停车系马,猜是酒吧。推门,脂粉香水烟熏娇笑粗吼呻吟扑面而来,压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好在酒还是有得卖。
“好嘞,您的波本加冰。”酒保笑得谄媚:“嗨,看在出手阔绰的份上,给您介绍些美人怎幺样?依酒来看,您品味极好,理应看不上二楼的货色…但有我一句引荐,别说三楼,四楼的天使甜心们也任由…”
酒保扫视对方掩在帽檐阴影里的半边脸,试图从这个高大沉默的壮汉身上瞧出些“男人应有的反应”,好拉皮条再赚一笔,但在明与暗交界处,偶而瞥见两只澄黄发亮的,狼的眼睛。近乎本能般,他噤声后退,似让出领地。
“砰叽——嚓咚”像是熟透果实爆裂开来的脆响。男人嗅到来自头顶弥漫开来的浓烈铁锈臭,手按上腰间的枪。木质框被撞破发出巨响,其中夹杂远去的翅膀扑簌声。门被推开,嘎吱作响。他皱眉。可以预见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们相互推搡着从楼上冲下,衣服也顾不得穿,阴茎和乳房裸露在外甩动,像溃逃的兽群。酒保骂骂咧咧地拨开他们,腿肚发颤地走上楼梯。男人思忖片刻,跟了上去。他不想惹麻烦,但有个露屌醉汉一马当先,冲向门口堵住去路并掏枪声称自己是义务治安维持会成员,要求调查所有人。何必去自找不快。
“狗日的,他是把枪塞屁眼里随身携带了吗。”酒保啐道,拐弯走入昏暗的走廊,然后在血腥味中边干呕边跌跌撞撞地后退,像被猛击腹部几拳。男人抿唇,没忍心提醒酒保正一脚踩上团烂肉,被碾碎的外翻酱状物中依稀能看见数簇被裹住的卷曲长发,看样子是层头皮。他眯眼,环视被染红的房间。
滴答、滴答。
这是四楼。据酒保描述,在此的女子只有权贵才得一亲芳泽。闺房也是最上流的,甚至配有电扇,为不惜重金留宿的人们提供清凉的美梦。然而在此刻则是噩梦般的图景。半截淌血肠子绞进扇叶,慢速旋转下均匀涂抹墙面。
视线游弋,他屏吸。竟有个蜷缩的婴儿,正被母亲的血肉簇拥。它呼吸太轻——以他的听力竟未察觉,但神情静谧,似卧在玫瑰园。
“操他爷爷。”酒保擦去嘴角的酸水,“真是歹毒。她是鬼迷心窍了,但不应是这个下场。”
男人擡眼,示意他说下去。
“你能想象吗?她曾是我们这的头牌。”酒保偏头,不忍心看地上不成型的尸体,“偏偏爱上只在深夜来的客人。黑发黑眼,像个鬼魂。私下我们都开玩笑说他来自地狱,叫她小心,没想到她怀了孕…那畜牲包下她,每月送来金银首饰。她房间,其他客人不能进的。”
因而排除其他人的作案嫌疑。死因蹊跷,似乎也只能用鬼神怪谈解释。
酒保深吸口气,伸手去抓门把,像是要把地狱隔绝。
“等等。那里的孩子…”
“这里容不下不祥的崽种怪胎。”
男人翻身上鞍,靴后跟轻按马胸廓。坐骑受刺,打个响鼻疾驰。为减少颠震摇晃,襁褓被他系紧贴近胸膛,吐息细碎安详。它正沉睡,未曾知晓自己的命运。刚将婴儿抱起时,乳白胎毛上还沾满血污。他伸手擦拭,它便睁眼,赤瞳滚动。他忙脱下外套将其裹住。他见过仅因相貌畸形就被抛弃在黄沙中风干的孩子,腹部被郊狼剖开,秃鹫悬停。在此处,法律和道德失去效力。然而这开垦的荒野遍地白银:矿脉闪烁,野牛奔徙,一锄头凿下喷出黑金。跑马圈地的开拓者同时也是逃犯,赌徒,强盗,殖民者和倡伎。今日暴富明日横死,枪支代行正义或暴行。运气支配的世界滋生迷信,恶徒抢夺死里逃生火车劫匪的配饰,点燃收留痨病患者的救济所。若这婴儿的脸在这个时间点被人看了去,恐怕今天就有人要判它死刑。
城镇——文明迹象远去,马匹扎进黑夜。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回到营地,那儿有防感染的药膏,能抹入新生儿的眼睛。还有头母羊,乳汁丰裕。
男人轻敲棚户的窗,老医生提灯开门。
他指向胸前的布包,“我收养了这个…”话音未落,他猛地察觉内里空无一物,忙伸手去探,同时粗略编造来意。
还好老医生没给他开兽药。他说是要治前不久他接生的小羊羔。男人拴好马,神情复杂地端详被捏在两指间吱吱乱叫,努力用牙穿透他表皮的孱弱动物。他是准备收养这个婴儿,但万万没料到,它会变成只毛茸茸豆豆眼的小蝙蝠。
他叹气,将它暂时塞入胸前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