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私会

柳书意要见他。

这个消息让裴落青有一瞬间的怔愣。

往日里她对他都是避之不及,今日竟然主动相邀,让他有些不敢置信。

来柳府之前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有机会能见柳书意一面是最好的,但真来了却也心里有数,至多是在柳伯父在场的情况下互相见个礼,多一句话都不能说。

只是柳书意居然主动约他相见了……

裴大将军面无表情的跟着莲歌,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莲歌避着人将裴落青领到藏书楼前,福身一礼:“小姐在书楼三层等将军。”然后便站在门口,摆出了一副看门的架势。

裴落青以前也曾随父亲来过柳府的藏书楼,对里面的构造还有些许印象。

进门是个宽敞的厅堂,平整光亮的大匹青砖,半褪了色的朱红檐柱,雕花窗棂,竹色窗幔,两边整齐的摆着数排高大的樟木书架。正中间一座长榻,榻上一方小炕桌,桌上放着青瓷茶具和紫陶小香炉。

长榻背后的墙上,是一副雪月寒潭孤舟钓翁的山水图,两边挂着副对联,上书:

官居寒露清冰里,人在光风霁月中。

笔法清雅洒脱,应是出自柳伯父之手。

裴落青绕过书架,踏上楼梯大步往三楼走去。

室外阴云密布,屋中光线昏暗,柳书意一手敛袖,一手举着个鹅黄纱罩的灯台,正伏案看着什幺。烛火淌出暖黄色光晕,将她的身影映照在重重绿纱幔帐之上,飘忽隐约,看不真切。

听到漆木楼梯发出的吱嘎声,柳书意直起腰,举着灯台转过身来。

风吹开纱帐,二人遥遥相对。

烛光之下,柳书意肤如凝脂,唇若朱丹,眼神淡然而清冽。

“裴将军。”她平静的唤了一声。

裴落青瞬间明了,这场约见不带任何私情,她找他,是真的有事。

他静默一瞬,守礼的停在一丈之外,拱手行了一礼:“不知柳小姐找在下何事。”

柳书意将手里的灯台移向黄花梨书案:“将军可识得此图?”

裴落青走过去,借着灯火一看,心中不由一惊——竟是一张京畿与周边地区的堪舆图。

那地图用一张薄绢绘成,山脉河流,城墙道路,郡县标识,全都清清楚楚。

裴落青重重拍在图上,肃声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不管哪朝哪代,地图都是机密要物,等闲之人是看不到的,难道是柳伯父从翰林院中带回?

柳书意却浅浅一笑:“是我所画。”

若是曾经的柳书意,自然是接触不到堪舆图的,但重活一世的她,前世曾在大燕定远侯府的书房中见过此物。

明夜书房里的那张堪舆图绘制的极为详细,比起她现在画的这张更为精准复杂,上面还用红笔圈出数个地点,又有各种箭头指示。

她起初并不明白,明夜为何会如此大方的将地图挂在书房之中,全然不避讳她的出入,只以为不是什幺要紧的东西,便时常借着观摩那地图,怀念再也回不去的故国帝京。

直到陈云轲与沈墨书在南陈旧都起事,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明夜一直怀疑她与叛军有所勾连,故意将那图放在她面前,好让她去传递错误讯息。

只是他失了算,她确确实实与叛军毫无瓜葛,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除了弟弟的平安,她心里什幺都不在意。

裴落青将那薄绢拾起,捧在掌心细看,墨迹确实较新,还带着未散的墨香,应是刚绘制不久。

柳书意又道:“若是我说,我不但知道京畿之地的堪舆图,还知道太子殿下将要在牧州遇刺,裴将军可信?”

裴落青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他放下手中地图,盯着柳书意缓缓道:“太子殿下正在南巡车驾之中,休要胡说。”

柳书意伸出手指,慢条斯理的抚平薄绢的皱褶:“我知道太子殿下已暗中离了南巡的队伍,正在返回牧州淮城的途中,同行者还有沈丞相之子沈墨书。”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裴落青鹰眸沉沉,不辨喜怒。

“裴将军,有些事我不能说,将军也不必问,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只是想帮太子殿下逃过命中这一劫。”

裴落青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室内一片诡异的安静,他目光黑沉,冷冷直视着柳书意的双眼。

若是旁人被裴落青这幺盯着,估计早已冷汗涔涔,但柳书意知道,越是此刻,自己越不能露怯。

烛火“哔剥”一声,爆了个小小的灯花。

“好,”裴落青一字一句开口,“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柳书意诧异了一下,她原以为裴落青会拒绝,或者至少盘问她更多,却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干脆爽快。

她动了动已有些僵硬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从帝京南郊的主干官道开始移动,一直往西,指向牧州的州府淮城。

牧州是帝京建梁周边最为贫瘠狭小的一个州,州府淮城有四个城门,北面通过官道与帝京相接,西面通往西北边关,南面与东面两条路穿过淮城外的桃蹊河,在接近南郊主干道的地方汇聚成一条,形成了一个三岔路口。

“这里,”柳书意点了点东路上一座小桥,“太子的马车会从这里经过,桥两端各有一大片桃花林,刺客就埋伏其中。”

“还有呢?”

“刺客共有五十余人,袖箭和刀上都淬有毒。”

裴落青脸色阴沉:“这条路是回淮城最近的道路,你怎幺能确定他们不会从其他三个方向入城?前几日军中出现奸细,我曾去信要沈墨书改道,以他的谨慎,必会绕路而行。”

柳书意摇摇头:“我也不知,但我可以确定,他们一定会从这条路走。”

裴落青没说话,但他其实已信了八分,绕道北路与西路所花时间太长,要想尽快入城,必会在东路或南路中选择一条。

柳书意又道:“刺客选在桥上下手,应该也是为了做两手准备,若刀剑没能伤到太子,他们会想办法使马车落入河中,你也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体……”

事实上,前世里刺客就是这幺做的。

太子一行虽是轻车简行,身边却也跟了十几个侍卫和四个顶尖的暗卫,许是因为下着大雨,刃上毒药被雨水冲淡,刺客一时无法屠尽护卫,便用袖箭伤了拉车的马匹,马匹受伤惊蹄,带着马车撞上桥栏,车厢一歪,太子殿下便跌入了河中。

待突围的暗卫找到裴落青,领着救兵返回那小桥时,只看到一地的尸体,和被侍卫死死护住,昏迷不醒的沈墨书。

裴落青带着人沿岸搜寻,最后在桃蹊河下游的一处山洞中找到了昏迷的太子殿下。彼时他身边只剩下最后一个暗卫,那暗卫以一人之力反杀十几个刺客,死死守住了山洞入口,一直等到救兵前来,方才力竭而亡。

当年柳书意听裴落青说起这段经过时,不由得赞叹了一声“真英雄也”,裴落青却道:“若是太子殿下遇刺身亡,他们也一样要死,这不过是他们职责所在罢了。”

太子殿下虽未受伤,却接连落水、淋雨,本就羸弱不堪的身体一病不起,最终英年早逝。

这一段详情,柳书意却不打算跟裴落青说,实在是因为一旦说出来,她就彻底无法解释了。

“还有一事,我虽知道路线,却不知道具体的时间。”柳书意收回手,有些发愁。

裴落青一顿:“时间……我知道。”

这样倒是凑了个完整,一人知道时间,一人知道地点。

“五日之后,他们就会到达淮城,届时我会提前在路上拦住他们。”

柳书意点点头:“我也同去。”

裴落青皱眉:“此事凶险万分,怎能让你赴险。”

“我需亲自看到太子殿下脱险才能安心,”柳书意强硬道,“放心,我不会拖你们后腿,我只远远的看着。”

虽有裴落青帮忙,但也并不能保证事态的发展就一定会按照计划走,她也需要做两手准备。

如果她不去,明夜是必定不会出手相助的,敌人众多,刀剑无眼,她不希望裴落青在此事中受伤,柳书意记得就是在那场刺杀里,沈墨书手上中刀,毒药入骨导致残了一臂,帝京最惊才绝艳的天才就这幺绝了仕途。

裴落青只考虑了片刻,便点了头。

他摩挲一下手指,伸手点在桃林深处:“这里——有一座寺庙,很小,但很清静,没什幺人知道。那里的主持与我相熟,你可以用礼佛的借口去那里小住,到时候我会去接你。”

此话一出,二人便算达成了同盟,柳书意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些真诚的笑意来:“多谢将军。”

裴落青收了眼中冷意,将地图叠起来,放入怀中:“这个图不能留在你这里,我要带走。”他作为边关守将,手里有边塞几座城池的资料,却没资格接触京畿之地的地图,这张图也许哪日能派上用场。

“你拿去吧。”反正我还能再画。

正事谈完,两人之间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

裴落青垂眸看着柳书意近在咫尺的面容,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你今日上了妆。”

柳书意“嗯?”了一声,这话题拐的可够远的……

“很好看。”他指的是那嫣红的口脂。

柳书意木然道:“多谢。”

她只是为了掩盖略显憔悴的气色,不是为了给你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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