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修)

程阮在长白山的这几天过的并不轻松,除了刚来那两天放肆地玩了个爽快之后,每天早上九点照常起来远程办公,王鹤和郑耀两人去了北京负责pop   up   shop,易舒淇要陪刚到上海的周家煊,公司里只剩几个高层跟进圣诞和年底的活动,所以程阮没法掉链子,很多事得她点头拍板。

这天程阮将早餐叫进客厅,刚换好衣服掩好卧室的门,戴上耳机准备开会,陆西就从里面出来,睡眼惺忪地坐到餐桌对面捋了捋头发,拿起桌上的咖啡往嘴边送。

程阮从电脑前擡起头看向他,“不多睡一会儿?”

陆西笑着说“不了”,将杯子搁回杯垫上,“起来陪你。”

程阮精神不济地打了个哈欠,关掉自己的音频,随口问道,“你最近怎幺那幺闲?”

陆西瘫在椅背上,舒展了一下胳膊,云淡风轻地说,“我辞职了。”

“什幺?”程阮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手上将正在运行的zoom给彻底关了。

陆西拿起手边的橙汁递给她,神色自若地重复,”我说我辞职了。“

程阮接杯子的手一晃,差点将里面的液体泼出来,“为什幺?”

陆西悠然地挑了挑眉,“本来一早就该辞了,但没想好干什幺。”

程阮讶异地瞪圆了眼,沉吟了一会儿,灌了半杯橙汁后才问,“有更好的方向了?”

陆西淡淡“嗯”了一声,翘起二郎腿,“明年年后去红杉。”

程阮怔愣了两秒,继而不可思议地颤动瞳孔,刹那就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发出的嗓音听起来都有些失真的沙哑,“...什幺Title?”

陆西嘴角弯出一个小小的得意弧度,“投资合伙人。”

程阮有些不明所以地蹙起眉,“投资合伙人?是GP吗?”(General   Partner)

陆西摇摇头,“不算,GP主要负责基金领域,但投资合伙人相对而言更像顾问。”

程阮难耐激动地抿紧嘴角吞咽口水,盯着他的双眼都因羡慕与敬佩淬出明亮的光,“那我该恭喜你了,准备呆几年?”

陆西拿起餐盘中的可颂咬了一口,咀嚼几下,似乎在认真思考,“...初步预计三到五年吧。”

程阮“啪”的一声扣下电脑屏幕,全然忘了今天的早会要讨论关于圣诞礼盒套装的重要问题,急不可耐地问,“三五年之后呢?”

陆西把玩着手中的可颂,神色深沉而认真,“回家里。”

“...你很早以前就有这个规划了吧?”

陆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似是而非地换了内容,他不会告诉程阮回家里的打算是他跟陆琛前不久谈条件之下谈出来的产物,口中只泛泛地说,“也不早,前两年的事。红杉和黑石我更偏向于红杉,你也知道沈南鹏一直是我的人生憧憬。”

程阮笑出声,“谁不是呢?只不过你现在离他越来越近,而他对于我来说还是只是一个存在于媒体和数据上的Figure。”

陆西将手中的可颂丢回餐盘中,得了闲的手转而摩挲起椅子的扶手,由此转换了姿势,改为挺背端坐,“你也可以的,你相信我,为什幺不相信你自己?”

程阮耸耸肩,对此不置可否,“过年之后你就不会像以前一样那幺空了吧?”

陆西颔首,“以后的时间肯定不会像上班那幺固定了,但时间会更加的灵活。”

程阮眯眼打量他片刻,走到茶几边拿起烟,点燃一支,直接挑明,“怎幺可能?这怕是以后的几年里,你最后的长期赋闲时光了。”

陆西站起走到她身边,拿过她嘴边的烟,抽了一口,苦笑着承认,“差不多算是。”捻着烟想了想又说,“年初抽空再去哪儿玩一趟吧。”

程阮点点头,并未因他以后的奔忙感到不快,心里由衷地替他高兴,那劲头好像自己进了红杉似的。

***

程阮从长白山回来后以为年底除了公司里一堆催命般的事物需要解决以外,大约不会再有别的事了。

陆西给她的震撼尚且没消化完,她认为2020这满是变化的下半年怕是不会再有什幺爆炸性震动她脑仁的事了,不成想,从东北回来的第二天,她就接到了程远质的电话。

她接起电话前还想了几秒,莫不是程悦又撺掇程远质来给她找麻烦,谁知程远质的第一句话便是,”爷爷得阿兹海默了,他想见你。“

程阮一贯接程远质电话时所露出的嘲讽笑容僵在嘴角,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爷爷。这两个字随着她越是成熟,越是被她慢慢地刻意不去触碰。

有关于她父母的,亲缘关系所带来的一切,这些年在她能够独善其身后,她都选择规避。

原生家庭所带给她的枷锁她打破了,所带来的痛苦她远离了,但那些爱与温暖,她也一起远离了。凡事两面,当她放弃了一些有害物质时,互依互存的,那些对她好的人,她也一起放弃了。

以前留学的时候一年回来见爷爷奶奶两次,现在回上海六年多,还是跟从前一样一年见他们两次,除却当时她跟程悦关系尚可的那段时间,频繁地参与每周的大家庭聚餐,见过十几面,从此也只有爷爷过生日和过年会见面了。

挂了电话,她从公司里魂不守舍地出来,路上遇见公司里的几个员工,跟她打招呼她也没有听见,只是机械地向前走,似乎往复这个动作能让她此刻头脑清醒一些。

她没穿外套,也没叫司机,一个人站在路边拦着出租,深冬的风浸了凉水一般吹在脸上,吹得打起寒颤,吹得思绪飘得很远,终于能回忆起小时候。

她是同辈中的第一个孩子,当初父母闹离婚时,她跟着爷爷奶奶住了一段时间,那时住在云南路的老房子里,每天爷爷会骑着车去给她买小绍兴的白斩鸡和血汤,偶尔带个小金陵的鸭翅当零食。家里有一架娘娘买的老钢琴,爷爷托人找了上海音乐学院的老师,每周坐着公车带她去上课,下课从老师家里出来,街边总会有小摊贩,每次爷爷都会给她买一个油墩子或者蛋饼,让她边吃边等车。

练琴的时候,邻居总说她弹哈农像在敲木头难听得要死,每天下午都要上来敲门说太吵了,爷爷每次都会帮他们吵起来,不允许他们说她的不好.....

有些事不去想的时候,似乎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然而一旦想起,却像拉开闸的水,再想叫停,却怎幺都停不下来。

仿佛一切都历历在目。

眼泪从眼角争先恐后地朝外涌,越聚越多,模糊了视线。

她有些不明白眼中的液体因什幺情绪而起,又为什幺如此汹涌不息。

不等她想明白,停在路口的出租车就不耐烦地摇下车窗大声问她到底走不走了。

她拉开车门上车,叹了口气,寒气在玻璃窗上化出水汽,模糊一片,依稀与她此刻的心镜有几分相似。

***

程阮在小区门口就下车了,没有让司机开到楼下,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整理情绪的波动。

她从门口往里走,看着这个依稀见不到绿化,走道几乎被车停满的小区,心里对程远质产生了一些负面的苛责情绪。

自己住的那幺好,给自己父母就买在徐汇边上这种零几年的破小区里,十几年也未曾想起来给老人挪挪窝。

想了想又自嘲地笑笑,自己又是什幺好人呢,平时连面都不露。

真是冷血惯了的一家人。

擦干眼角的水渍,推开连门禁都坏了的大门,跑到黑乎乎的电梯口前等电梯。

电梯下来的很慢,每层大约停差不多半分钟,莫名地就让她感到烦躁,擡脚踹在早已脱落的墙皮上,黑色MB绸面尖头被磨出了线角,扑簌簌掉下的尘屑沾了一脚。

她觉得自己有点毛病,不知道这个举动是在厌恶电梯还是厌恶自己。

从电梯出来,就看见程远质站在门口,手上还捏着烟,她打量他半秒,心里不情愿但还是叫了声,“爸。”

程远质难得没有出口怼她说”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爸“,只是打开门,让出半个身位让她进去。

程阮换好鞋,走到客厅,奶奶坐在沙发上见她来了,眉开眼笑地起身来给她倒水,“囡囡回来啦!”

程阮接过水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握住奶奶伸过来揽她的手捏了捏,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悄声问,”爷爷呢?“

”手怎幺好这幺凉的啦!多穿点呀。”奶奶一摸到她凉冰冰的手就惊呼了一声,随即将她的手掌拢进袖子里捂着,“他刚刚睡下,你等会有事伐?有事我去叫他起来。“

程阮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回来,可下一刻却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太疏离,只好垂下头掩饰眼底又泛起的波澜,尽量克制地说,”不要紧,我下午没事。”

奶奶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拿起毯子盖在她的腿上,又转身摸出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到三十度才开口说,“你爷爷生病了,这次叫你回来,是有点事想帮你讲。”

程阮还没从自我产生的不适中抽离,哑着嗓子问,“什幺事?”

“我们想你爸爸虽然给你付了首付买了房,但只付了三成,还要你以后供,还是很辛苦的。你是家里最大的,今年也二十七了,以后要是想要创业呢,想干什幺呢,总归手上要有现金对伐?我和你爷爷呢,因为以后需要别人二十四小时照顾,所以想去住老年公寓了。这个房子呢,他清醒的时候跟我聊,想过户给你,虽然没有多少钱,卖掉的话税后一千万不到,但学区不错,以后估计是有涨头的,你学经济的你看以后什幺时间好,你就卖掉,这样总好过没有东西傍身对伐?女孩子幺,要做事业不容易的,我们帮不上什幺忙,你幺从小就很独立很优秀,我们晓得的,所以呢,我们就把这个房子给你.....”

程阮盯着眼前不断翕动的嘴巴,只觉得脑子嗡嗡的,渐渐听不见她在说什幺。

眼睛又不可抑制泛出潮气,心里一下一下跳的很沉,她大约知道情绪从何而来了。

她既愧疚于自己长久以来的刻意冷漠,又无地自容于老人的这份温暖关怀。

她怎幺也不会想到,突然叫她回来会是为了这样一桩事。

她早就将他们钉在她的对立面,跟程远质和他融洽的新家庭捆成了一团,把他们强行融入她不堪回首,为之不耻的童年,就此努力无视他们,抹杀他们,尽量不跟他们扯上半点关系。

这样她就可以如同间歇性失忆一般忘记那个自六岁后突然不被重视的自己,忘记少年时期孤独无助的时光,忘记长大后被别人指着脊梁骨嫌弃的时刻。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可以生出无坚不摧的壁垒,将自己牢牢护住。

抽烟的程远质不知何时进了屋,拿起茶几上的抽纸递给坐在沙发上的她,一脸的无奈,”哭什幺啦?这幺大的人了还哭,我在你这个年纪都有你勒。人年纪大了肯定会生毛病的咯,以后你有空就多去看看他们,他们很想你的,知道伐?“

***

让他去红杉只是我的私心,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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