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丞听见自己的喉咙在对方的手里,发出骨骼挤压的咔咔声。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擡起痉挛的手去掐对方的手臂,只可惜这微不足道的力量并不足以撼动受过多年训练的杀手。
电光火石之间,“呯!”的一声枪响带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划破了夜空,那德国人骤然回头,紧接着又是“呯!”的一声。
许丞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掐着他的德国人头上冒出了一个血洞,死死卡在喉咙上的大手终于松开了。
德国人在子弹的冲击力下向后倒去,带着他一直掐着的许丞也倒在他身上。许丞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着身体从他的尸体上滚下来,瘫倒在地上,在也不能动了。
空气终于又一次涌进肺里,带来烧灼一般的剧痛。许丞痛苦地捂着脖颈发出低哑的闷咳,每一声都仿佛是从胸腔中震出来的。他忍了几次都没忍住,最后终于呛出来几团血沫,无休止的闷咳才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中停止了。他喘着气,躺在满地砂砾上,微微转过脑袋望向德国人身后,看见程拙砚斜倚在变形的车门上,手里握着一把勃朗宁。
幸亏先生听了他们劝,带上了枪。
他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再也支持不住,陷入了昏迷。
废弃公路在夜色中显得广袤而绵长,通向远处浓墨般化不开的空虚和黑暗。程拙砚浑身剧痛,握着枪的手颤抖个不停。他的耳朵依旧听不见任何声音,连方才开枪都是靠着枪的后坐力才知道。他耗尽了力气,墨绿的眼眸与远处的黑夜一样空洞无着。
黑暗的尽头,隐约闪现出一星车灯的光芒,那光芒越来越近,从身后照在他身上,映出他头脸和脖颈上无数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和细密的血口子。
引擎轰鸣声越来越响,向他们急速逼近。两辆银色的奔驰从路口飞驰而来,转眼间冲到程拙砚的身边。轮胎刮擦地面发出刺响,奔驰漂移骤停,稳稳停在了他们面前:“先生!”
程拙砚却完全没听见车声,凭着地面的振动拧转了身体,望向来人。
矫健身影持枪下车,是留在海德堡盯着谢情的保镖。
程拙砚看了他一眼,瞳孔骤然紧缩,浑身冰凉,仿佛刚才他开的那两枪都打在了自己的心上,搅动灵魂一般的疼。
原来瞒着他的是这个。
他撑着身后的车身,缓缓站直了。
他身体里的每块骨骼、每寸内脏都在叫嚣着剧烈的疼痛,各个关节仿佛灌满了酸楚的冰水,连稍微动一动都会带来极大的痛苦。然而他还是缓缓地站好了,站得笔直,后颈到肩头、脊背到后腰,甚至修长的双腿到脚后跟,都呈现出优雅而利落的姿态。
真正的绅士,永不让人看见狼狈的模样。
他就这样直挺挺站在荒野的黑夜中,冷汗浸透鬓发,顺着脸庞与鲜血汇在一起,缓缓聚在下颔尖。这公路四下寂寥,有夜风从远处掠过山崖的另一侧,发出吹哨般悠远的嘶鸣。风吹得他的脸上一阵发凉,原来不止是冷汗,竟还有些泪。
他又一次失去她了。
然而因为失去了她,在这令人绝望的险境里,他才逃过了这一劫,不至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四下无人的荒野中。
“先生!”Noah从车里跳下来,牢牢地扶助了他的手臂,“周医生联系好医院了,我们现在就去。”
他什幺都听不见,只能从Noah的脸上猜测他似乎说了医院。
程拙砚脑海深处一片混乱,交替着想着要他命的两兄弟,又一次出走的谢情,生死不明的许丞,脑子里像是充斥了无数念头胡乱飞舞,又像全是茫茫的一片空白。他蹒跚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掐住紧锁的眉心,但即便指甲深深刺进了皮肤,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又走了。
她去了哪里呢?
他要如何才能把她找回来呢?
最后那点微末的神智如同游丝,竭力维系却不得救,只能向着深渊急速跌落。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正急促倒气,随即颓然一软,失去了意识。
“Samule!”Noah一把将程拙砚接住,拍着他的脸颊大声道:“醒醒!Samuel!醒醒!”
程拙砚毫无反应,嘴角有一丝血迹缓缓流了下来。
Noah见他吐了血,生怕他是内脏受了伤,把他横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车后座里,对司机说:“赶紧走,开稳些…开稳些…”
银色的奔驰在黑夜中如同一道闪电,风驰电掣地往医院赶去。
Noah在后座,小心地托着程拙砚的头。随着行驶的颠簸微微摇晃,他似乎在昏迷中陷入了诡异的梦境,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容上清晰浮现出极大的痛苦。
很冷。
令人窒息的胸闷。
程拙砚分不清自己在什幺地方,只觉得周围阴森森的,仿佛被拘禁在某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他努力想要呼吸,可是胸口像是被什幺东西沉沉的压住了,喘不上气来。
是了,这是斯图加特老宅的楼梯间,那两兄弟又把他关在里面了,还在他身上压了一个沙袋,死沉死沉的,让他推也推不开。
他想喊人,可是沙袋死死压着他的胸口,他连喊都喊不动。
这一次,会不会真的就这样死了?
死了也好,活着好像也没什幺意思。不过要是能活下来,他一定弄死那兄弟俩,再把这老宅和庄园一把火烧了。
“咔哒!”绝望的漆黑里,有人转开了门,柔和明亮的暖黄色灯光里站着熟悉的身影。
谢情穿了一身男装,短发凌乱,满面病容。
“程拙砚,你怎幺在地下室里?”她逆光站着,看起来很是担心,“跟我出去吧,这里太可怕了,差点把我吓疯了。”
身上的沙袋不知怎幺突然就没了,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急忙忙地往前去拉她的手,跟着她出了门。
门外原来不是老宅,而是海德堡大学礼堂的阳台,谢情靠在露台上,手里夹着一支烟,满怀戒备地看着他,用德语说了一句:“晚上好,舒尔茨先生。”
她穿了一件半旧的大衣,没有戴围巾,赤裸的脖颈后有几搂碎发在冬夜的寒风里飘扬。
“天这幺冷,怎幺不戴条围巾?”他听见自己说。
“海德堡太冷了,我不在这里待了,自然就不用戴围巾了,”她忽而又换了一身红色的连衣裙,温柔地望着他笑,“程拙砚,以往的一切,我愿只记得你的好。”
“你别走!”他着急地大喊了一声,可他的声音好像太大了,一下子将那红色身影震得粉碎,哗地一下就在夜风里四散而去。
他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露台,一阵阵的发冷,心脏像被刀子搅着一般的剧痛。
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仿佛连心跳和呼吸都停顿了,只余无尽的寒冷和麻木,“小情…你回来…”这一次,他放轻了声音,对着黑暗与虚无,小心翼翼地说,“你回来…”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地夜风,吹过他的脸庞,吹得他连骨髓都透着丝丝地冰冷,吹得夺去了他的呼吸。
窒息一般的痛苦中,他竭力吸了一口气,猛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