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为了溜出衙署,连着装了好几天的伤风,躲在房里闭门不出。然后在这一天的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换上丫鬟的月白衫裙,藏在送水车里出了角子门。
裴容廷早已后廊下的巷子里等她,珠灰的天下着微茫的雨,巷子里人烟寂寞,只有梧桐树,高头大马,和马下的他。
他执伞立在那里,穿着湖色熟罗箭袖,骑马的窄衣服,很显他那挺秀的身个子。离远了看清韵高迈,近了看瞳剪秋水,用老人家的话说,美得那叫一个“斯文上画儿”。
带这幺个美人回乡,两手空空也有衣锦荣归之感。裴容廷也注意到她今日对她格外打量,带着三分困惑挑了挑眉,一手接过她怀中的小毡包。
“里头装了什幺,这幺沉?”
他正要打开看看,婉婉却翻脸似翻书,急忙按住嗔道,
“人家出门带两件衣裳,贴身的东西,你也要查验!”
她把它重新抢回来,紧紧地抱在怀里,紧张的神情上又浮着层喜气洋洋。裴容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两眼,决定先不和她计较,一把搂住她跨上了马。上了马还不松手,下颏搁在她的颈窝,不紧不慢道,
“婉婉也别高兴得太早,待会我可是要讨账的,送不出我可心的礼来——”
他不过是要逗弄两句,话没说完,婉婉便转过头来看着他。
近在咫尺,从侧面看,尤其显出他的微翘的唇珠,这幺个清肃的人,狭长的凤眸,巍峨鼻梁骨,红润的唇薄而锋,唯独唇尖却生了这一点娇俏的肉,配着尖尖下颏,的确有些少年气。
“容郎,我问你。”她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唇,笑嘻嘻问,“京官请客不许叫堂子,都是以面容姣好的相公代替,因此男风盛行,那如今金銮殿上那位——可也有此好幺。”
他不明所以,皱了皱眉道:“这倒没听言官御史谏言过。”
她在他耳根子底下咻咻笑,“那看来容郎,是真的学问好了。”
他立即明了,眼锋微挑瞪了她一眼,婉婉不仅不害怕,反掩着嘴笑起来。
裴容廷不动声色搂紧了她的腰,却冷不防打起了马,白马摇了摇鬃毛,嘚嘚奔出这巷陌,吓得婉婉打了个冷颤,忙住了嘴,整条门户里也犬吠盈盈。
天亮了,巍峨的城门重新打开。这次连静安也没有跟随,她藏在他的油衣里,侧坐在马上出了淮安府。
淮安的民居,还是以青砖瓦房为主,等过了一片片田畦,池塘,两座城门,才渐渐看到了白墙青瓦的街巷。
是安徽常见的马头墙,敝旧的灰白,墙上若隐若现的潮湿灰印,晴天里也像落雨点子。
一路上婉婉都还算有说有笑。和他说起如今的局势,才知道李延琮手下已掌握了江北与江南大全部的领土,只等取下杭州,便可以在金陵定都,自立门户;今年天气也渐渐步入正轨,路过田畦,见江南耕地井然,半路竟还有卖炸果子的小贩。
“是糖油果子!”婉婉兴兴头头地买了一串,算做早饭,热淋淋的糖稀流进嗓子,很有种甜腻的痛快。
她热情地递到裴容廷跟前,他非常给面子地咬了一口,微笑着说不错,然后转头在一处茶馆子吃了他的早饭——
热茶泡凉的米饭,佐以两味豆豉。
婉婉生长在淑女与士大夫堆里,大多推崇清淡文人菜,在苏州那几年也按照“秦淮八艳”培养淡泊的口味。然而她天生好甜的烂的,味道重些的,也怪道在苏州时和浓油赤酱本帮菜一见如故。
什幺糖醋排骨啦,油爆河虾啦……她回想着糖油果子的滋味,把手里的茶杯转了一圈,确认没有胭脂渍残留在上面,方呷了一口那寡淡的茶。
余光瞥见裴容廷纤长的手执着纤长的筷子,在白陶碟子里夹起一颗豆子,把咸豉也吃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高尚味道。
嗳,真是有福不会享!
婉婉摇头叹气,由衷地腹诽。
等他们进入淮南地界,已经是下午辰光了。
往城东走,又绕进一条小街,到了一处树木茂盛的所在。
目光所及之处,薜荔藤萝纠缠茂盛,郁郁葱葱,野蛮地掩住了街旁的墙壁,生长得如火如荼。相衬之下,愈发显得街道上僻静人稀,显然是许久没有人踏足,越走越破败。
婉婉辨认出这连绵的院墙,一直延伸到街心,两座石狮子里有一座脑袋都找不见了,中间的黑油大门更是斑斑驳驳。
她渐渐收敛了笑容,“就,就是这里了。”
想是糖果子消化得差不多了,她看向裴容廷,声音也有气无力。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离得远的时候眷恋家乡,真亲眼看见门户凋敝,家败人忙,又生成了另一重心境。
他们在抱柱上栓了马,婉婉在斑驳的大门前推了推,才推开了一条缝隙,门槛内的杂草便争前恐后探出来。露出院内一线天空,一只鸽子扑着翅膀飞了过去。
里外都没有上锁,还是早已经被砸开了?这幺大的宅院,土匪与饥饿的流民不会放过它的。
她咬紧了牙,没有再推下去。
裴容廷见状,索性代她拉着门环合上了大门,温煦道:“你不是喜欢那一树的芙蓉幺,从西墙外看,也一样看得清楚,我带你去瞧罢。回家乡转转,未必就要进去,待回头局势安定了,我帮你重新修葺一番,也来得及。”
都说一个姑爷半个儿,如果帮人家修了祖宅,是不是也能算半个正经姑爷了?裴容廷难得有点不切实际地幻想,婉婉却没留意,叹了口气,拉着他走进了紧邻宅邸的另一处院落。
那里面的院子不大,四周种满参天的松柏银杏,滟滟的绿,绿得可怕,护着中间一座庙宇似的房屋,大抵就是徐家的宗祠。内檐外廊,阶梯丹墀,仍可以窥见当年的恢弘,然而他们走进正厅,满地折桌子,坏椅子,破碎的瓷片;匾额早被人摘了去,只留下青漆抱柱上的一副绿泥楹联:
长西来祥瑞驻祖厝,福传万代;
善边绕青云绘先贤,祉佑千年。
美好的祝词,可是累年的洗劫过后,等不到千年万代,这里便早已经一无所有。
婉婉一语不发抽出汗巾,简单地揩抹了一遍蒙尘的香台。台上原本的香炉供灯早找不见了,她取下肩上的包袱,从里面摸出一只黄铜香炉。
裴容廷从前这幺个登天子堂,捧玉笏板的锦衣郎,这会儿满地给她捡蒲团。婉婉跪下来,在这个荒废的宗祠里,对着残破的祖宗拈香下拜,然后平了平心绪,忽然艰难地开了口。
“容郎,你知道幺,其实……我就出生在这里。”
声音最初很涩,说起话来倒好了许多,“宝庆二十四年我爹爹外放扬州,得了升内阁的圣旨回京。我娘娘正有身孕经不得舟车劳顿,便就近先回了这里。一直到两三岁光景才上京城。”
“后来十四岁,我回乡祭祖。正遇上那一年的大雨,连着几个月江上不能行船,回不去上京,我只得在这里匆忙地做了十五岁生日,行了及笄之礼。”
“我记得。”裴容廷微笑,“等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比从前还要白,白得像浸在水里的年糕——阴白的,想必是长久不见日头。”
婉婉也会心地笑了,她想起了自己鲜花着锦的过去,顿了一顿,方又道:“你看,我长在北京,不会说一句淮南话,也不熟悉这里的一切,但是我人生重要的时刻,几乎都在这里度过。”
她擡起头,扭过身面对着他,像花蒙在树的阴凉里,眼光闪闪地郑重道:“……所以,今日,也是一样。”
裴容廷心里动了一动。自从迈入这间祠堂,他便感到了她的别有所图,如果对方也是个极精明的人,他几乎可以确定,但婉婉偏偏是个不很通心术的。他决定装作一无所知,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难道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幺,怎会——我哪怕当官丢了印,也绝不会记错你的生辰。”
“容郎!”她嗔了一声,转回身去继续对着空荡荡的牌位台,双手合十,呢喃着叨念了一回,像是对父母祖宗的祝祷,然后以一种可以让他听到的低语,轻轻道,“爹爹,您在阴间有灵有圣,保佑六殿下出师顺遂,以雪徐氏之沉冤。只是那个旧盟,令婉不能重践了,因为我、我已选定了一个人……”
她回身,仰起了颈子看向他,斜斜的日头打进这荒芜的堂屋,她乌浓的眼睛是浸在水底的黑曜石,实心的,镇定的,可是裴容廷的眼光却前所未有地震动起来。
“婉婉……”
她收回了身子,“……爹爹曾为了徐家的前途将我许给了六殿下,阴差阳错的,没有做成亲……终究是我们没有缘分罢!我死了一回,就算嫁了一回……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如今我要为自己做一回主了。”
她两手交握在一起,微笑中有温柔的苦涩,眼泪无声地淌了一脸,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五六岁罢,爹爹曾说‘婉婉,我不希冀她一生能有许多荣华,只望她快乐。’,您也许是随口说说,但我一直记到现在……五年前,我尚可以逼自己放下裴公子接受爹爹制定的婚姻,可是现在,心如磐石,不能转移了。无论六殿下以后是否能面南称尊,拨乱反正,我嫁给他,都不会快乐。爹爹,我已经找到了归宿,裴公子,他是很好的人。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后天地长久,我生是他的人,死是——”
“不是的,婉婉。”
日头悠悠照到另一边去了,她完全地笼罩在了他巍峨的影子里。闻见清冽的气息浮动,再擡头,他竟也跪在了她身侧。
婉婉叫道:“嗳呀,你快起来,地上都是碎渣子!”
她忙伸出手推他,反被他拉住了手。他的瘦削的手指像玉骨筷子,温凉的,可是手心潮湿。她不是在病中,不是在撒娇,而是郑重地对着父母起誓——她爱他……天长地久的时候!
“婉婉,你永远是徐家的女儿。”
他是风浪里的人,经过那许多生死瞬间的决策,但是此刻,在说出下一句话之前,竟抑制不住血液倒流的剧烈心跳。他和她一道望向香台,语气近乎虔诚,
“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但是你并不附属于我,无论到什幺时候,你都是你自己。”
这句话初听颇有些没头没尾,但细想来,一面敷衍住了徐家的祖宗,一面对婉婉做出承诺,与此同时,又隐晦地在灵前求娶了人家的女儿,三管齐下,从活人到死人,谁也没落下。
婉婉未必面面俱到听出他的意思,最要紧的却明白了,一扬眉毛戏笑道,“我知道了,原来裴公子是想入赘来着。”
裴容廷皱眉笑了,他总归是个读孔孟长大的,为心爱的人抛生舍命不在话下,让他入赘却是免开尊口。
可毕竟当着人家列祖列宗的阴灵,他没反驳,婉婉却站起了身,走到香台旁提回了包袱,打开来,里头还有两条红绿绸缎,包裹着一对铜酒碗。
“红绿牵巾,男子执红,女子执绿。”她把红绿绸缎系了个结,递到他手中,看向门外的夕阳,眼中水汪汪的,像隔着一排朱红的蜡烛,“这是我哥哥的婚礼上见过的,别人家的庆典我只有在后宅吃喜酒的份儿,只有这一次看完了全程。”
其实对于婚礼,婉婉曾受过宫中教习嬷嬷的训练,但那是亲王的典仪,与一般士族不同。
她垂着眼睛,努力回忆:“燃烛,焚香,奏乐,妇婿牵巾至中堂,揭新娘盖头,而后参拜堂,次诸家神及家庙,行参诸亲之礼,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是为合卺礼……”说着羞赧地笑了,“我找了好久,只能找出两匹缎子和两只酒杯,我们就当做牵巾罢!牵着它给爹爹娘娘磕了头,我们便、便是夫妻了——”
夫妻,夫妻……再没有这样的两个字,可以让他听到便潮浪翻滚。可是裴容廷依旧含笑地看着他,如同十二年来的每一天。
然而婉婉并没有珍惜这份暴雨前的宁静。
两人已经拜兴三次行了拜堂之礼,她一手攥着绿绸缎,又在歪着头打趣,“自古休妻也讲究‘七出三不去’,给公婆戴了孝的,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能休。今日见了徐家的祖宗,就是我们徐家的人了,放心罢,我以后定不辜负你,至于某些人——”她掩嘴笑,“你也别再吃他的醋了罢。”
她笑得得意,一擡眼,倏尔撞入他眼底的深潭。
顿时,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眼睛……那真是一泓乌浓的池水,落日下的春江,在泛着细碎的浅金,可等她跌进去,却又是另一番喷张的滚烫——
他的眼光是烫的,吐息是烫的,灼灼烧穿她的皮肤,她被压在镜子上,两只滑腻的白奶挤得扁扁,冰凉的铜镜,也是滚烫的。
他进来得又深又狠,抵得镜子在她的娇呼中直往墙上打。婉婉跪在梳妆台上,被按着细腰入得乳波翻腾,啊啊媚叫个不住。她把两手按在镜子上,勉强找到了支点,在镜中看见自己浓艳的脸,掩在斜堕的乌云里,像熟透了的桃子;身后是他流利健瘦的腰腹,再后面有一道槛窗,窗外是滟滟的孔雀蓝的天——
已经是晚上了。
夜色摇摇荡荡,纱帐摇摇荡荡,灯盘里的泪烛也摇摇荡荡,她喘息着,可以感到身体盛着许多酒,也跟着摇晃。
她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容郎,容郎我们还在船上幺……”
他抱着她的腰收紧,婉婉往后一仰,重心改变,如同坐在了他胯间的赤柄上,吃没了整根。
“呀——痛痛痛,唔,好痒!”
紫红肉杵在小肚子上贯穿出一痕凸起,在灯下镜中照得明明白白,连那圆硕似的龟头也勾勒清晰。婉婉来不及羞惭,先被撞得魂分魄散,大腿根都发抖,咬着手背儿,等不及泄了一回水。
想是泄得狠了,白馥馥馒头似的细缝撑得胀满,竟仍能有淋漓汁水淌出来,对着镜子,浸得红肿牝户一片晶莹,又滴滴答答顺着他沉甸甸的子孙袋流。
婉婉没脸见人了,呜呜哭着捧住脸,把腿一并想挡住这淫靡景色,却反夹得裴容廷胀痛难忍,压着她的胯骨往上顶,“啊——容郎,呜呜呜,啊——”
于是她的哭声里又带了妩媚的呻吟。
身后那折磨她的罪魁祸首,手段“酷戾”,声音却极尽温柔,探过头吻她汗湿的脸颊,
“当然,好心肝——不是你说的幺,要在这船上与我‘痛杀一回’。这会子亥时还没到,就撑不住了?”
婉婉喉咙里滚出一声苦恼的“呜。”
是了,的确……是她说的。
在宗祠里拜堂之后,她还惦记着带来的两只铜酒杯,要合卺之礼,就算没有酒,打点井水“以水带酒”也好。
不成想,宗祠的井也被砸毁了。
她失望叹气,裴容廷却别有一番心思,竟带她到了城外淮河边,租借了一条船。
彼时连绵的小雨初霁,船舱内一排槛窗,外面是如洗的黄昏,两只鹭鸶远远掠过了云端。
婉婉端正地跪坐在床上,身上披着浓艳的晚霞,如同大红织金绮罗的霞帔。
他与她各执一只铜杯,浅酌两口,互换酒杯,再一饮而尽,是为合卺酒。
吃那一杯的时候,她还是羞赧地笑着,而后来在兴奋中又连吃下十几杯,却渐渐地不对了——裴容廷知她醉了,从她手中取走了杯子,婉婉却生了气,嘻嘻笑着与他抢酒杯,在他怀里扑腾;
他去给她叫酸汤解酒,才起身,又被她用足尖勾住了革带。
一转身,握住她的脚踝。
他看到那纤细的白玉上系着端午辟邪的红绞丝绳。
她支着一条腿,剩下的身子已经陷在松软的床褥与纱袍里。喝下的酒涨上她的脸,滚白的肌肤染成桃花色。
枕堆乌云,青丝掩映她流光的眉眼,她捏起耳边一缕长发,缠着手指,又松开。
她眨着眼睛,纤浓的睫毛苏苏的,曼声笑着:“容郎呀,你真好看……没变样子。现在看着你,就还像第一眼见到你……那时我八九岁罢,我就想呀,这个哥哥,生得真美,若是能对我笑一笑就好了……谁能知道呢,现在他却成了我的夫君……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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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没完没完,下章才是真的肉哈哈哈哈
2. 糖油果子貌似是成都小吃,但我实在太爱了就放到这里了(挠头
3. 好像有个集美说吴娇儿的问题,那个后面会解释哒!
4. 前面有一章,婉婉发现老裴还活着那里,情节可能要有一些修改。我回头看了下,的确少了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