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深知这次犯的错不小,挨一顿狠打也是应该,可是,可是师父他把我打得这幺重,也不来哄哄我,怎幺就直接走了呢……
我把脑袋埋在臂弯里,一时想着初见他时翩翩少年的惊鸿一瞥,俯下身子为我抹去唇边糕点残屑的和煦温柔,一时又是他刚才打我时毫不留情落下来的板子,心里思绪乱极了,又猜测他是不是已对我全然失望,身后的疼痛与心口的难受相互交杂,眼泪又悄悄沾染了衣襟。
忽而脚步声近,接着是碗碟触碰案几的清脆声音,我擦了擦眼泪擡头,朦胧见看到师父手里握着药,正好坐到我的床边。
一室无言。
我心里揣测不得他此时内心所想,踌躇半晌,还是伸出手去讨好拉了拉他的衣袖,撒娇唤他:“师父,师父我知道错了,师父别生气了吧……”
面前的人还是一言不发,我却也不敢再看他有如何表情,直到他擡头轻轻抚上我松松的发髻。
“错在哪里?”
怎幺,怎幺还要答一遍这送命题?我泄了气,收回手来怏怏道:“因为我未完成师父布置的课业——”
“剑法难练,便先不与你计较,剑诀布置的不多,为何不背?”
说真话必定要再被师父凶一顿,我想了一想,唇边弯弯努力扮作委屈的样子:“剑诀文章晦涩,我连读都读不完全,该如何背诵嘛……”况我说的又不是完全的假话,仅是挑了不打紧之处来博师父同情,这幺想来也并不多心虚。
“我记得,我曾给你讲过剑诀。”
淡淡的声音传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好似,好似真的曾听过师父讲解剑诀,不过都是练功完回来近深夜之时,多半是偷偷打着瞌睡听的,又不觉得是多幺重要的内容,因此被我无意遗忘了。
“我……我……”
“所以你没有好好听。”师父早已了然,又擡手在我身后甩了一下,力道虽不重,于伤痕累累的屁股却不啻于雪上加霜,我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曾经的师父虽也清冷,却也时常带我玩闹,认真给我讲解剑法、带我寻宫中角落偶然生长的草药,耐心非常,也从没有动辄得咎,我一犯错就罚我的道理,只会拍拍我的头顶笑着叫我公主,现在我犯了错就罚这幺重,整天臭着一张脸,打完还又审问又加罚,一点儿都不安慰我……想到这里,心里真实委屈难过起来,抽噎几下,带着身后的疼痛感,不受控制的盈盈泪水如骤雨之势倏而连绵不绝。
“怎幺了?”师父似是没想到我忽然又哭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替我擦泪,语气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我……我以前做小公主的时候你从不这幺对我,现在你变成师父你就打呃,打我……你打得我这幺重我也不哄哄我,就又、又训我,还又打我……你一点都不好……”我哭哭啼啼地指责他,话都说不完全。
他似轻轻笑了笑,手上为我擦泪的动作镇定许多:“不打你,由着你的性子来,何时才能背过这些文章,且当初还是你要学的”,他顿了顿:“况且,再是皇宫里多少人的小公主,在这里也是我一个人的小徒弟。”他看我还是抽抽噎噎地不理他,语气中带了几分哄的意味:“好了,不哭了,以后你听话,我就不打,好不好?”
“还是会打的意思,你欺负我……”
“好了阿瑶,趴好。”师父收回笑容,淡淡命令道。他按着我将清凉膏覆在上面,红红肿肿小屁股接触到药膏与重新挨打无异,我哭着要挣扎,却被桎梏住,只能老老实实上药。他又拿过案几上的瓷碗,喂我一勺一勺喝着米粥。
原来方才离开是去煮粥了,香香甜甜的米粥入胃,心里也舒服了许多。
“天色不早了,睡吧。”师父吹灭蜡烛,翻身躺到我的床边,替我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
他总是如此,每当罚过我便会对我好一上阵,晚上也会陪我入眠。
如若罚我这幺麻烦,便干脆不罚才好呢。这话我却不敢说与师父听,怕再惹来一顿打。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的渐大,我听着雨点儿声迷迷糊糊就要入眠,忽然一个惊雷在窗外炸响,我浑身激灵了一下,睡意一下子全无,下意识就要往师父那边靠,却不曾想扯到了身后的疼痛,抑住唇间的痛呼不敢再移动。
我从小就怕雷声,皇兄说我出生那一日便是雷雨交加,惹得我整日都在襁褓里呜呜咽咽地哭,想来是有这个缘故。每次下雨时我都要皇兄陪在我身边,他便会抱着我细细哄我,只有在皇兄的怀里我才会心安些许。也不知皇兄在京中过得如何了……
我这样胡乱想着,黑暗中,却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师父侧身朝着我,手臂揽着我的身子,温暖的大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我的肩,生硬却温柔。像是无声中告诉我,阿瑶,不要怕。
阿瑶,不要怕。
车马离开上京的时候我与皇兄告别,转身就簌簌落下泪来。师父把我揽入怀中,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告诉我,阿瑶,不要怕。
他的话似有魔力,在他温暖的怀中,我好似真的什幺都不怕了。
父皇的病近几年越发厉害,严重时甚至无法上朝,中宫所出的二皇兄上官晗早早被封为太子,可惜先皇后已驾鹤西归,二皇兄又资质平庸,这两者因素叠加,是以储君之争经年未歇,近来隐隐有激烈之势。庆贵妃娘娘的大皇子上官景一直以长子居称,与同母所出的四皇子上官晏联手夺储,有庆贵妃娘娘世代西部驻守的母家支持,近年又解决了南方水患之事,朝内一时风头无两。五皇子早夭,除未束发的八皇子与尚在襁褓的九皇子,六皇子与七皇子也相继长成,初出茅庐却也如日中天。
实而除却平庸的二皇子,暗中支持皇兄的六皇子与站队二皇子的七皇子,皇兄的敌人唯有上官景一人而已。
我知道,皇兄他,并不如何想卷入夺嫡之争。可惜帝王之子深处风暴中心绝无法独善其身,有如命运使然,皇兄亦不能避开。且皇兄年少成名,十五岁率兵平定番部之乱,十七岁出使西南附属国羌国结邻邦之好,他已然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
近来朝堂之争似乎已不满足于暗流涌动,虽不至于兵戎相见,却已到腥风血雨之势。皇兄怕殃及到我,遂以养病为由,让师父秘密带我出宫。师父虽在殿试中一举夺魁,是当年的文试状元,但我也深知他并不仅仅是一介书生而已。他师从当今江湖第一大派墨云宫,一手剑术由宫主亲手传授,权谋之术更为拔群出萃,是以多受皇兄青睐,这些不多为人知晓。
我与师父为掩人耳目住在墨云山的偏处,与墨云宫距离不甚接近,因此他要打我,我确是呼不来救星的。
翌日一早我便悠悠醒转,旁边被褥尚有余温。屁股已然消肿许多,可还是红肿且疼痛不已。我想起今日欠下的五十记戒尺,只愿窝在被子里不想出来,祈求师父能忘掉这回事。
事实证明,师父的记忆力不容我质疑。
在喂有伤在身的我吃完早膳之后,师父无视我哀求的眼神,自案上提来一柄戒尺。虽没有随即正经按着我将欠下的数目罚完,却又细细给我讲解剑诀,每讲完一句便狠狠打在身后一记,我痛得无法忍受,却不敢不好好听,怕再惹来额外的加罚。
这样虽分散了疼痛的时间,却让我一直提心吊胆,还不如昨日那样打法,疼痛一会儿便罢了,这样每一记的疼痛都只能完全消化,痛楚仿佛加倍。
五十记,他一下不少地罚完。他这个人,平日对我好,可要罚起我来手黑得狠,从未放水过。
接下来几日养伤的日子我也不好过,师父将我未完成的背诵重新分配到了每一天,如若我无法完成便又会罚我,屁股伤痕累累无法再打,于是便敲在手掌心里,有疼痛的督促,我不过四日便已记熟,师父说,看我背的快却十分怠惰,确实该打。
我实是不愿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