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变凉了。”
康里一顿,停在宣纸上的毛笔没有提起来,乌黑的墨水渗透纸张,很快晕染出一大片。
“天凉了,哥哥,妈妈说要多穿衣服,穿多一个衣服!”一个同样稚嫩的声音在康里耳畔回荡,较之娜斯塔西娅的,这个声音要活泼些。
艾米莉·佐-法兰杰斯,她时常在他耳边念叨这句话,哪怕只是变天,只要没有阳光,她就会嘀咕,有时还会抓着他的衣服拼命要他多穿一件,这个时候他直接抢过衣服将她兜头一罩,骗她说捉迷藏开始,然后潇洒走人。
因为总是推开烦人的妹妹,他被祖父祖母教训过好多回。
这些年来,他得空就会拿起毛笔,这时的他心平气和,还会因为想起昔日家人和睦的景象感到愉悦。他人生中的第一支毛笔,是四岁生日时,祖父亲手制作给他的礼物,用的是兔毛。
小时候,他常听祖母眷恋回忆,她正是因为这样一支奇怪的笔和一手她看不懂但觉得漂亮无比的文字而选择了祖父,末了她还会激动而羞怯地笑着补充道:“他也实在生得太英俊了!”
每每想起往事,不管是愉快的还是平淡的,如今看来都令人莞尔。他很怀念,想起来点点滴滴心情便很愉悦,沉重却愉悦。
好多年了,每一年天气真的变凉的时候,再没有讨人嫌的傻子孜孜不倦对他说,天凉了,多穿衣服。
“嗯。”康里轻轻哼一声回应,幽深的眸底掠过一抹忧伤。家人的湮灭,是他一生都无法抚平的伤痛。
娜斯塔西娅看着他将宣纸掀开随意放到一边,拿起旁边的一块布擦了一下桌面,重新铺开一张白纸在桌上,提着笔杆修长的毛笔蘸墨,他的动作平缓、优雅、水到渠成。
酝酿够了,娜斯塔西娅道:“法兰杰斯先生,我的妈妈,忌日快到了。”
康里提起笔,微诧问:“你记得?”
“记得,是十一月七日,大概还有半个月就到了。”娜斯塔西娅认真说。
康里端详着她,“你怎幺会记得?”
她的母亲死了快四年,半个月后就四年,一个今天才满十岁的孩子怎幺能把这种事记得这幺牢固?
娜斯塔西娅不能理解他的疑惑,理所当然道:“妈妈的一切,都要记得的。”
康里一噎,看向卓娅,“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卓娅一脸茫然,两眼空白,摇了摇头。
“卓娅不记得的,她好小好小的时候就进孤儿院了。”
“你进孤儿院的时候也没有大到哪里去。”
“可我就是记得呀。”
宠物要是忘不了前饲主,活该找不到下家。康里白了她一眼,硬生生把教训她的话咽回肚子里,改口问:“记得又能怎幺样?”
“法兰杰斯先生,之前每年到了妈妈的忌日,孤儿院的奶奶都会带我去看望妈妈的坟墓。今年,是你带我去吗?”
原来如此,每年都有老太婆带她去看坟,难怪记得这幺牢固。康里漠然书写,故作惋惜道:“很遗憾,今年你去不了。”以后也去不了。
当这对阴阳相隔三年的母女的痕迹被发现,结果便是佐-法兰杰斯抢了活着的女儿,安魂会抢了死去的母亲。
即使人已经入土为安,但毁尸灭迹向来是安魂会的拿手好戏,掘墓取尸骨,踏平长眠地,畜生根本不怕夜半鬼敲门。
“为什幺?”娜斯塔西娅有点不安。
“因为战争。”
“那什幺时候没有战争?”
康里不着痕迹瞥了她一眼,低沉的嗓音无情道:“什幺时候都有战争。”
“那妈妈怎幺办?”
漂亮的眉眼被不可抑制的悲伤浸染而愁皱起来,娜斯塔西娅感觉自己的左手被卓娅握紧,暖暖的一双小手包裹着她,接着她听见卓娅用蹩脚的英语小声说:“安很想去看她的妈妈的……法兰杰斯先生。”
“她已经死了不是吗?”
康里看都不看她们一眼,笔下却无端写出“阴原晖”三个潦草苍劲的字,他随即涂抹掉,掀开纸扔到一边,重新铺开一张。
“死人永远不需要活人操心,懂吗?”
娜斯塔西娅眨巴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神情难过,片刻后泫然欲泣,“妈妈,我想去看妈妈……”
康里没有理会她,提笔的手力道更甚,笔下的字迹更加潦草。
空气仿佛凝固起来,娜斯塔西娅感觉自己一身都僵硬了,唯有卓娅握着她的手是暖和的,有血液在流动。
她像是想到什幺,鼓起勇气开口道:“妈妈说过,不会永远都是战争的……”退而求其次,战争结束后她再去看望也好。
“很乐观啊。”康里轻嗤出声,声音低低的,极具磁性,连带着他嘴角的笑意看起来明显饱含嘲讽却又异常迷人。
他干脆地将名贵的毛笔放下,绕过桌子走到她们面前,吓得两个小孩子肩膀都缩起来,睁大了眼睛看怪物一样看他。
他垂眼看着她们,颇有几分蔑视,薄唇微启,“你还小,我不想你抱着没用的过去做白日梦。记住我的话,忘记你的母亲,特别是她的忌日,任何日子都没有记住的必要。不管战争结束与否,你永远都再看不了她的坟墓。”
话毕,他绕过她们迈着长腿走了。
当康里颀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卓娅抱着娜斯塔西娅的手臂问:“安,他是不是叫你忘记你的妈妈?”
娜斯塔西娅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幺,她不可置信地说道:“怎幺可能……”
卓娅担心地问:“怎幺办呀?”
“我不知道……”娜斯塔西娅仔细想着,不一会儿就抹掉眼角的泪花,果断拉起卓娅的手,“我们出去看看,卓娅,你敢吗?”
卓娅挺起胸膛,坚定地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幺都敢。”
两人不知道康里走到哪里去,她们互牵小手,心有戚戚地小跑着向大厅去。诺玛在厨房里忙活,布莱恩不在,康里和克拉克方位不明。她们确定了大厅里没人,提着小心脏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步往门口走去,当即被身后的一个声音吓得魂飞魄散地转过身——
是康里,他没有任何声响地出现在她们身后,“想去哪里?”
娜斯塔西娅两只手都藏到身后紧紧抓着卓娅的手,“我们、我们出去看一下……”
“我们要去看一下战争。”卓娅探头探脑说。
“你们没听懂我的话?”康里一步一步朝她们走近,脸色平静得骇人,压迫感十足。
娜斯塔西娅下意识将卓娅护在身后,瘦小的身板轻轻哆嗦着,但她仍倔强地擡起头望着他那双幽暗锐利的眼睛,假装自己是在跟孤儿院里的那棵高大伟岸的杉树说话,“不能忘记妈妈的……”
康里盯着那双像蒙了一层雾气的蓝色眼睛,以为她快哭起来了,蓦然改口说:“随你。顺便记住,不许踏出画眉田庄半步,明白?”
娜斯塔西娅皱着眉眨着眼,愣愣地点头,忘了问为什幺。
“去诺玛那里。”
两个女孩如获大释,手拉着手跑向厨房。
生日,对于娜斯塔西娅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
当诺玛高兴地对她们说许个愿望的时候,娜斯塔西娅看着卓娅乖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不知道在许什幺愿望。
“安小姐,你也快点许愿呀!”
看着蛋糕上的小蜡烛的光芒,娜斯塔西娅默默闭上眼睛。
光芒很亮,等许完愿吹灭蜡烛,她就十岁了,卓娅就七岁了。这样的日子,明明是很重要的。如果像康里说的,任何日子都没有记住的必要,那怎幺知道自己几岁了呢?
就像她的母亲下葬的那天,她问旁边的陌生女人,“我妈妈几岁?”她想了想,告诉她,“三十八岁。”那幺到今年,母亲就四十二岁了。
日子很重要很重要,可是没有了母亲,也许真的不重要。她已经不记得和母亲在一起的生日是怎样的,没有母亲,这些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的生日,许下的愿望也不会实现。
她想去那座寂静的墓园,去看她的母亲。
……
半个月来,克拉克过得有些无奈,工作繁忙之余,教学进展不是很顺利。
两个女孩,特别是聪明的娜斯塔西娅,她开始出错,频频认错单词,也不怎幺热衷弹钢琴,稚嫩的小脸上神情恹恹,眉眼间与生俱来的忧郁愈发浓烈。
克拉克清楚,是康里招惹了她,身为大人却不肯放下身段哄孩子,孩子气性也大,于是父女就像在冷战似的。
“今天是妈妈的忌日了。”
十一月七日,这一天克拉克听见娜斯塔西娅跟卓娅说了这句话。
“不要伤心,你的妈妈可能也在这里呢。”卓娅笑嘻嘻地对她说,“只是我们看不见。”
闻言,克拉克忽然觉得背后有点凉,他朝她们招手,“过来。”
两个孩子一脸不情愿地走近他。
“已经下课了,克拉克先生。”娜斯塔西娅生怕他忘记,提醒道。
克拉克抽了一本童话书放到她手里,说:“今天回房间去,把这本书看了,明天我要问你里面讲什幺。”
今天康里就在家里,今天又是一个特殊日子,克拉克不想她们两个去撞枪口,踩地雷。
“那我们走了,克拉克先生。”娜斯塔西娅一手抱书一手牵着卓娅离开。
克拉克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由衷希望她安分一点回房间去,看没看书无所谓,别去惹恼康里就好。
收拾好文件,克拉克走出办公室,往两个孩子离去的相反方向走去,并没想到反方向的两个孩子会在经过康里的书房时停下来。
“诺玛,你在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