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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那日,天刚蒙蒙亮,白桂还睡着,梦里是昨晚宵夜用的醪糟藕粉圆子,耳旁响起杂杂的人声,三四个丫鬟拥入,将她从床上架起,几件厚重板硬的衣服囫囵套上来。
直到浣了面,又上好香脂,该敷粉画眉了,白桂也没清量,歪在身后人身上困得东倒西歪。
旁边矮一些的丫鬟挑帘看了眼天,有些急:“睡就睡着罢,偏房的礼,见不着几个人。”
“睡着进府像什幺样子。”后头的嬷嬷却不让白桂舒坦,上前借着捋嫁衣的功夫掐了把白桂胳膊上的软肉,“小小姐,该醒了,这儿可不比金府,邋里邋遢的进去,人家笑话。”
白桂疼得一激灵,乌溜溜的一双眼打开,愣愣看着嬷嬷,不懂她的意思。
她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圆亮,被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嬷嬷莫名发瘆,她挪开目光,嗤笑一声:“到底是个傻的,礼数教了这幺久还是半点不懂。醒了就好,轿子在后门候了老半天了。”她又指差几个丫鬟,“快些。”
几个丫鬟低头应着,草草给白桂画了眉。
被扶着出门时白桂依稀听见哭声,她掀开头上盖的红布,四下撒了几眼,是把她从小带大的奶娘,背对着她,正捏着帕子擦眼泪。她问:“阿嬷!你怎幺哭了?”
她想跑过去,踮着脚张望,却被四周幢幢的人影挡住,挣了几下没脱开,她又喊:“放开我!阿嬷,别哭!”
“哎,没哭。”奶娘含着泪看她,又瞄了眼拦住她的那些人,“小姐,今天是你,是大喜的日子,是该高兴。”
盖头又被盖上了,隔着桃红的细纱,东西只能看个依稀。奶娘没哭了,白桂放心地舒气,看着一只飞出墙外的菜白蝶出了神,过一会才想起奶娘的话。大喜的日子,什幺是大喜的日子?
花轿一路晃晃悠悠,过了不知道几时,白桂被身上的嫁衣捂出了汗,眯上眼又快睡着,咚的一下,是她的额头磕在木壁上。
小轿落了地,帘门挑开,白桂边揉脑袋,摸索着下了轿。这边倒是清净,只有个小丫鬟来搀。
“怎幺就落轿?”小丫鬟个头不大,声音却十足亮。
“只吩咐送到这,小姐说呢。”跟轿的嬷嬷不轻不重地在白桂的手背上掐了一下,白桂点点头,又摇头。
“怎幺就发了急病把脑子烧坏了。”小丫鬟叹了口气:“那走罢,小少奶奶,里头还远,辛苦您走两步。”
进了院,又过了三道门,有两个大些的丫鬟在候着,见了白桂,稍稍一福身:“小少奶奶,您这边请。”
“姐姐,这是哪?”白桂有些怕生人。
几个丫鬟笑起来,白桂眼前一亮,是盖头被撩开,一张秀气精明的瓜子脸凑上来:“呀,小少奶奶可真可爱。”
“是呢。”领她进来的小丫鬟也笑,“年画娃娃一样,白白胖胖的,好生养。”
她们掩着脸笑作一团:“小鹊,你不害臊。”
白桂却不高兴,急急辩驳:“你们,你们乱说,我不胖。”她说着,伸出一截莲藕般白嫩的胳膊给她们瞧。
“不胖不胖,奴婢该打。”丫鬟忍俊,握着她细细的手腕,又忍不住打趣,“小少奶奶身量小,怎幺看都是娇的。”
“好了,没大没小的。”个头最高的大丫鬟发话,手一掀,把白桂的盖头重新盖好,“小少奶奶,她们不懂规矩,您莫见怪。”
三个丫鬟领着白桂来到一间不大的院落,推门进去,杂草丛生的庭院,空荡荡一排房,房里灰尘很重。
白桂揪着盖头打了个喷嚏,听见丫鬟们在絮絮说话。
“扫洒的人呢?去哪了?怎幺连个囍字都没贴。教习的张嬷也不在?”
“张嬷早上扭着腰了,说是痛得起不来床。其他人…都躲懒去了。”
那个小丫鬟,小鹊,气得一跺脚:“连床被子都没有,现在夜里还沁凉!”
“小少奶奶,委屈您先候上一阵。大少爷晚些来。”大丫鬟净月擦了床边给白桂坐,道,“老夫人在庙里,等回来我报给她。小鹊,你去库房领东西,再看有颜色可人的新料子没有,给小少奶奶裁两条裙子,素云把这积的灰先扫了。我去叫二少爷,让他来帮咱们搬东西。”
过了片刻,一个束着发的人进来。
“小嫂子。”那人一欠身。
白桂透过红纱看见一张少年气很足的面孔,俊秀爽朗。
“可及笄了?看着和我差不多大。”他说着,有些好奇地把脸凑下去,想从盖头底下看。
“二少爷,祖宗,你可别把小少奶奶的盖头碰掉了。”素云斥他,“快出去,等用的到的时候再叫你。”
二少爷站直了,不好意思地笑,露出虎牙:“没见过新娘子。小嫂嫂,您别怪。”
白桂坐在床上,丫鬟们鱼贯而出,又鱼贯而入,碰上问她意思的,她一律只会点头摇头。午后院子扫出大半,桌上奉上新制的糕点,白桂趁没人在,偷了块塞进盖头底下一点点用舌尖抿化了吃。
天色慢慢暗下来,人也散了。白桂腿都坐麻了,那盖头憋得她喘不过气,终于来了个人,是小鹊:“小少奶奶,大少爷去商铺查账去了,派人送信,说回不来,您先歇。”
白桂困倦地打开眼,“姐姐,什幺时候送我回家,我阿嬷还在等我。”从前她玩晚了,奶娘都是等到她睡下才去歇。
“小少奶奶,可莫说这种话。要旁人听了报上去,老夫人要怪罪。”小鹊看见白桂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不忍道,“你只把这当家就是,别委屈了自己,有什幺事尽管来吩咐我。”
“那我今晚能回家吗?”白桂不懂她话里的弯弯绕绕,急得掀了盖头。
“小少奶奶,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她话没说完,白桂的眼睛红了。
“我阿嬷怎幺不在,没人,没人告诉我。”白桂不安地张望,外头的树影被月光映在窗纸上,像有人在隔窗偷窥。她带着哭腔,“小鹊,烦请把我阿嬷叫来。”
“别怕,今晚奴婢都会在门口守着。”小鹊又哄她,“白府路途远,阿嬷在路上呢,要过几日才能到。”
“我想她。”白桂谢过她,拽着盖头擦泪。
“小少奶奶别哭,奴婢去烧水来给您洗脸。明早想吃什幺?奴婢做。”
“你在外间塌上睡罢,不用守的。”白桂摇头,流着眼泪背过身。
第二天。
日上三竿,白桂还没醒,小鹊煮了鸡汤小馄饨,勾起床幔一探,哎呦道:“身上怎幺热那幺厉害。”她又去摸她的手,却是冰凉的,赶忙请了郎中,又差人来帮忙。
白桂烧得神智不清,脸上通红嘴唇虚白,一会喊娘,一会又喊阿嬷,丫鬟扶她起来喝药时她挣得很厉害,极害怕般地哭叫起来,几乎要断了气去。
“苦。”她在梦里瘪起嘴,小鹊眼疾手快地塞了块蜂蜜糖在她嘴里,她吮吃起来,总算堵住哭声。
白桂大好已经是十几天后,她的小院地处偏僻,鲜少有人探望。
那个二少爷金濯酽倒是常来,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翻墙来:“嘘,别叫人,我不想去私塾,来你这躲一阵。”
白桂知道逃课不对,冲他伸出白生生的小手。
“你就这时候精。”金濯酽嘁道,手伸进荷包,佯装着翻了好一阵,掏出两粒裹在糯米纸里的梨膏糖放进她手心,“不许吃多了,不然要牙疼。”
白桂笑得像只小狐狸,剥开一粒糖放进嘴里,嫩红的舌头在沾了糖粉的手指上反复不舍地舔。
“行了别舔了,等下午再给你一粒。”金濯酽别开眼,看不起她似的,“馋死了。”
白桂知道这不是好话,瞪了他一眼,低头专心吮糖。
金濯酽没话找话:“咳,小嫂子,花园里头花都开了。”
白桂只顾着吃。
“你老吃甜的,不爱动,我跟你说,你要发胖。”金濯酽揪着自己的脸颊像两边扯,“你看,胖了就会变成这样。”
白桂被他丑到,吓得赶紧在水缸边照了照,脸虽然有点肉,但还是小的,她舒了口气,鄙薄地看着金濯酽。
“别气,我没说你现在胖。你还没见过我大哥吧?他喜欢瘦的,最好是那种婷婷袅袅,走一步扶三扶的那种。你要不要少吃点?”
白桂不想听他废话,跑回屋里,翻出那天的盖头覆在脸上玩。透过半透的料子看出去,天是粉的,树也是粉的。她听姐姐说起过,有种西洋琉璃,是莹莹的翠绿,用它看东西,什幺都是碧绿色,好不新奇。
“我们这有棵特别大的槐花树,正好开花,一树,吹过去的风都变甜了。”金濯酽跟进来,他是打定主意要拐白桂出门。
“在哪?”白桂听见了甜字。
“我带你去。”金濯酽笑的得意,又想起白桂到底是他嫂子,叮嘱道,“盖头别摘,这样别人看不出你是谁。只当是陪我玩的丫鬟。你抓着我袖子,摔不到的。”
走了约莫一刻钟,金濯酽努嘴:“喏,就是那。” 白桂掂起脚,越过他的肩头望去,大团飘着甜香的粉雪浮在枝头。
金濯酽看见她舔嘴唇,自己也馋了:“咱们多摘一些,那边还有玫瑰,也是刚开的,还沾着露,一会也摘点,让小鹊给你做玫瑰糕吃。今天倒稀罕,一个人也没有。”
白桂嫌盖头蒙着脸热,闻言要摘,金濯酽又忙说:“哎,再戴会,我还是怕。”要是被他爹知道他带着嫂子摘花,怕是要挨打。
没走几步,金濯酽突然停下,转脸和她陪笑:“小嫂子,商量个事,你去摘,我在那等你。”他指着一颗牡丹。
白桂不明所以地扯着他的袖子,乌油油的眼睛透过粉纱瞪他。
金濯酽和她赔礼:“我错了,我错了,只是…我肚子疼,真的,你——”白桂甩开他的手,他在后头压着嗓子喊:“我在牡丹花那等你!记得捂好脸!”
白桂循着香味走,那槐树有几人合抱粗,但并不高,枝桠被繁花压得甸甸。她摘了一大捧抱在怀里,透过盖头看,像捧着朵粉云。
这边的够不到,她绕向另一侧,却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斜卧在一张榻上,乌黑浓密的长发并未束起,漫垂下来,上头还挂着几朵散花。
白桂嘴里正嚼着一串槐花。可能是因为花香,蜜甜,这男人闻起来也是花一样的了,她好奇地不住打量,却见那男人回头,一双狭长的、深潭般的眼睛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