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

「吾之大楚,地处南隅,燠热非常,雨时更添湿闷,令人惴惴难安;寡人在雨天阅读却特别沉得住气,上自国家政事,下自诸子学说,范围无所不包。」

「灵修可真是有定力。既然如此,臣欲撰写专供王于雨时翻看的读物,王有无特殊喜好?」

「近日来,寡人在考究自爱卿你出身地所发源的祭舞庙剧,寡人这才发现,自己真正想品味的,是欺凌一个人的心身,使其感到肝肠寸断,这般的细细愁苦,动辄观看总让寡人紧捉胸臆,嗟吁长叹,直呼痛快。唉,这种兴趣说来真惭愧,就算是灵均你,也会觉得寡人是个怪人吧?」

于是几番纠缠,几番离合,记不清谁来谁往,分不明真情假意,采两人一生的岁月,沾一人一生的眼泪,交织成一幅瑰丽感人的九歌图像。

屈原是那受到帝子召唤,便在帝子面前显得地位卑下的湘夫人;楚怀王则是那任由湘夫人上下溯回求索,在江边遍寻不得,甚至在洞庭湖内游走都未见其形迹,令湘夫人肝胆俱焦的湘君。

不论湘夫人再怎么努力,湘君同样还是隐隐约约地在水一方,双方的距离从未缩短过。因为湘君从不为了谁而停留。

「灵修,我如此努力地想忘记你,因我的心每每想到你,便郁闷抽痛,却又无法阻止自己挂念你,这种心情何其难受。除非将我的心剜出来给你看,否则你又如何能体会呢?

灵修,见不到你的时候,是你乱了我的心;当我终于见到你,你又将我早已失控的思绪与回忆,翻搅得体无完肤。

你是我日日的烦忧,重得我无法放下。

为了你的善变与失信,我担心受怕;你说你从没想过要伤害我,可你是我一生最珍重的人,也是最大的梦魇。

我一生中最为憯恻,或最为喜悦的情绪,都只为你一人而生。」

正是--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战国时代,这是中国最缤纷奔放的时代。

战争不断,社会的阶层、物资与人口流动不停,没有一方是稳定的政权。由于各方君王所需,百家学说齐出,繁花争艳。

这是最多天才的时代,也是被霸主们咨意榨取的人民们最愚蠢不知反抗的时代;是局势最精采多变的时代,也是世情最黑暗混沌的时代。

被宫人们讪笑作娘娘腔、被高官们说嘴成只会写绣花文章却没有真才实学的屈原,为了他的君王不惜犯颜直谏,他积极的赤诚却被所有人当作有病。他不禁愤然向天帝怒吼道:「--就算我有病,又何止我一人有病呢?这个世界病了,全部的人都有病!」

楚怀王被囚禁在秦国黑牢,即将赴死之际,屈原是在这世上唯一真心挂念他的人,他游离的魂魄就受到屈原的吸引,入到他最深层的梦境。

再也不必再看秦国那些狗官的脸色!在寡人最信任的灵均面前,寡人终于可以畅所欲言!

空有梦魂来去,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

才见到屈原,王就像是见到救命浮木般,前去紧紧抱住屈原,却空空的什么都抱不进怀里。

一晃眼间,竟已到了这个天人永隔的时刻。早知如此,楚怀王好后悔,为什么以前不好好珍惜屈原呢?迷惘了一世,空有生前英名,却到现在才发现,这具即将要死去的身躯所承载的这颗心,原来一直都心系着这个自己排拒甚久的人。

眼里湿热,他爬在地上,悲怆哽咽道:「灵均,你向来待寡人最好,你实在回答寡人:为什么到了快要亡国的时候,以前支持朕的人,现在都回过头来指着朕,说一切都是朕不对?」

屈原一听,俱是泪眼婆娑,泪水潸潸落下,扑了满面。

他殷切地以双手搀扶身穿麻囚衣的楚怀王。那种粗麻料平时是给人制袋用的,想不到现在竟成了唯一能替他的灵修遮身蔽体的破布,秦国真是太可恶了……

以手梳理楚怀王蓬垢的乱发,「我的大王,我的大王--」屈原柔声呼告道:「臣真心觉得您的决定是错的,也秉告过大王,但是你不愿意去听臣对你说过什么话啊。您应该回首,去看看自己究竟做过些什么。」

忽然间,火光划破墨黑梦境,焰火鲜亮的狰狞场景里血溅四处,白起攻破郢都,投下第一把火,士兵效而仿之。不过一柱香时间,先人前后花费好几百年所攒积下的富丽宫殿,全被秦国军队烧毁。皎月映衬下的血色火舌吞吃掉一切美好的事物,宗庙以及珠宝堆砌成的玉栏纷纷倒下,只余烧得焦酥的梁柱仍在苦苦撑持着。

对着这般地狱景象,楚怀王非但不再流泪,反而大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是,是寡人错了,错了!就算是这样,也都不重要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果然,果然,往事都成梦了!我们之间的种种恩义,大概也像这些宫楼台榭一样,烧成焦土了!

相隔已经三十年,失去的岁月再也追不回来,楚怀王却好像回复到少年时代那般,亲暱地揽上屈原薄瘦的肩膀,只可惜他揽不到,就跌在地上,呵呵笑道:「灵均啊,自从发生了让你最在意的那件事以后,寡人已经好久没有与你一同在夜里独处过。不如你现在就宽下心来,与朕共赏这凄美的火光吧!--这场火,仿佛红衣女子们在跳舞一般,烧得好盛大,就是祭典时的大篝火都比不上,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啊!能见到如此美妙景致,就是要寡人一死…都甘愿了……」

屈原默默以袖抹脸,心想道:『我这么爱护我的国家,战国时代的趋势一向是只要能发挥长才,就算报效别国君王都在所不惜,我却死都不愿离开楚国,而今看到代表国家的庙稷被烧,我竟忽然间轻松下来…怎么会这么矛盾?这样的我一定是疯了!』恐怕是因为,屈原在此刻明白了,能够再羁绊他的,都失去了,一件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什么是他的责任了。

而楚怀王心情亦然吧。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竟是随着这舞蹈般正在摇曳的烈火,也跟着手舞足蹈起来,口里喃喃唱着祷词。见状,屈原心道:『灵修也疯了,疯得比我更澈底。这样也好,我就能陪他一起疯,两人会比较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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