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锋一转,就连眼神都狡猾起来,张仪试探道:「屈大夫不但家学深厚,作品更是辞采华美、文情并茂,有家国之思,小人为了拜读,时常遣人专程至楚国收购您的文章。只是下人偶有议论,说先生您所作的辞在境外掷地有声,境内却是乏人问津……难道您不会因此忿怒吗?」
还以为张仪是个好人,说到底原来是想拉拢自己去秦国。屈原立时正色,回揖辞谢道:「谢相国大人擡爱。屈平只不过是小小的三闾大夫,哪里需要人了解?屈平留恋的不是众人的吹捧,而是楚地独特的风光美景、楚人的宗教艺术。只有这些,才是屈某真正穷一生想留在章句之中,其余的不论哪里都比不上。」
张仪口舌能生花,本欲转圜,屈原却先抢道:「相国大人,一棵肥嫩的橘子树,究竟是生在南国无人采撷来得好?还是移植到北国去,虽然有人采来吃,却变成又瘦又小的酸苦枳子树,要来得更好呢?」
张仪见屈原心意已决,宁可在楚国继续被弃置,也不愿到秦国受重用。向来靠纵横家这门「行人之官」学问吃穿,张仪为了用一张绣口说动每个人,可以将自己任何珍贵的情操,包括尊严与爱国意识都丢在地上踩,与屈原对比之下,这让他不由得惭愧起来。
张仪告诉自己,当初会离乡向鬼谷子先生求学,不也是因为兄嫂们的欺压吗?屈原肯忍气吞声受楚国人的气,自己却吞不下这口气,出来求发展,也不见得一定是错的。
勉强一笑,他向屈原深深一颔首,「张某尊重屈先生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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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离去之后,来自秦国的一个人留了下来,那个人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叫作靳尚。
靳尚自秦国带来许多各国珍品,还很有钱。他进宫供职以后,私底下给所有人都塞了很多钱,尤其是郑袖,他把所有珍奇古玩全都一车一车送给她。
自从屈原进宫作官以后,众人互相忌妒、为了怀王争风吃醋,这间楚宫几乎不曾这么和乐过。然而在靳尚带来的这个虚假太平之下,是早已被钱污染的人心。除了屈原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受过靳尚的贿赂。
怀王未曾看见,在未来,这块地处长江,未曾沾染中原习气,君臣能平等相待的淳朴议事场合,逐渐转变得不在乎人性,只顾追逐名利,其余都可以满不在乎。百官心里没有国家,只有自己;人可以为了达成虚幻的目标,牺牲别人的感情与信任,甚至与所谓的朋友拆伙,都是三天两头的事;为了利用别人,可以说尽所有好听的假话……
眼下之际,在靳尚的促合之下,楚国即将与齐国绝交,却要与秦国建交。
屈原心上烦躁,只好藉问卦之名,找太卜郑詹尹讨论这件事。
太卜说:「自从收贿,宫里的风气都变了。大家发现不工作也会有好处自动找上门,很多人变得尸位素餐,嘴巴上很会说,却什么都不做;喜欢指使人,再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的人太多了。」
屈原一听,重重叹一口气。可惜自己已经为怀王所疏远、不再是他所喜爱的那位近臣,就算他去向王说什么,王也不会搭理他吧。去劝王是没用的。
「遭透了!那些狗官,把良心都卖给了秦国!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跟秦国结为友好之邦,对我们楚国一点帮助都没有。秦国的坏心眼众所皆知,上午才订下的盟约,下午就能违背,跟这种小人打交道,一定是我们吃亏。只可惜现在国内的大势已定,只要没有战争,就算要跟鄙视我们的人低头,都不觉得如何,真是太可耻了!」
太卜赞声道:「是的,秦国根本不把我们楚国放在眼里。就算大楚已经是一方霸主,对他们来说,楚人仍然只算得上野蛮人。秦相张仪来访时,我听见他左右仆人讨论道:『就算没有结成盟约也没关系,我们只要有来就算达成任务了,楚国关我们什么事呢?说来说去,也不就是附庸国,要依附在我们强大的羽翼下生活吗?』」
屈原一听,怒气一发不可遏,不顾后果地想进宫面见怀王。太卜拉住屈原的袖子,阻止他鲁莽的行动:「屈大夫,莫莫莫!我们这些下官只能看开点,既然大家都喜欢如此,我们就不能否定由这条盟约得到的和平,反正这不是坏事,也是所有人的盼望。」
「贿赂秦国所得到的和平怎么可能持久?不行,我不可以再让大王被这些目光短浅的规规小儒荼毒!」
屈原不顾重重守卫拦阻,一鼓作气进入宫中,却见庄严的大堂上,怀王蟠据在高座,靳尚却将头埋在他的两腿之间……
靳尚才到秦国,就被封了一个比三闾大夫还高的官位来作,是为「上官大夫」,但是因为他与大家的关系搞得很好,到处花钱与人周旋,也就完全不会有人批评他。这才是真正以色侍君的佞臣,可惜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除了屈原以及少数不出声的人以外,人人的眼睛都是污浊的,没有人能看清丑恶的世道。
一听到后方有脚步声传来,靳尚擡起头,原本想向怀王抱怨,却发现怀王的面色怪异,大概是来者特殊的缘故,他只好赶紧抹嘴,替怀王理好衣服,就向怀王告退了。匆匆离开的时候,正眼都没看过屈原。
靳尚既然有不凡的美貌,有财有权,能帮助楚国与秦国拉关系,而且怀王本来就不排斥男人,在抛开屈原以后,亲近靳尚当然也是预料中的事情。
怀王许久没见到屈原,虽然平常忙于政务,从没关心过他,心里倒也有些思念他,话头就道:「灵均别想多了,平时寡人与上官大夫多半以谈论公务为先。」
对于方才目睹的景象,屈原知道,大概就是因为自己不愿意像靳尚那样「侍奉」大王,才会惨遭疏远吧?
他不想对此多发表意见,只是双手作揖,虔诚地深深鞠躬道:「大王,与秦国结为友邦一事,敬请三思。」
话才开头,怀王就怒了:「与秦国结交是所有人的期望,爱卿怎能陷寡人于不义,使得全国上下的人民都对寡人失望?」
「但是秦国素无信义,臣以为秦相张仪所言,割六百里地予我国之事,是虚非实…」屈原话还没说完,怀王就反驳道:「现场都有德高望重的人作见证,合约确凿,还有什么变数?」
「大王,合约不会说话,人才是最大的变数…」
「够了够了!」怀王手一挥,面色黯沉下来,不悦道:「灵均,寡人以为你懂得我,以为你了解我、爱护我,结果呢?上官大夫能为本王带来天下,你却只会指责本王的不是。」
「许久未曾见到你,寡人多希望你关怀一声、问候一声。寡人对你牵肠挂肚,你却一点都不思念寡人,你对寡人的态度难道就只剩下指责吗?寡人对你是这么地挂心,每天都会见到的太监,态度却比你要来得更诚恳。」
「为什么你一到来,就对寡人诸般指责?你问过寡人为何如此行事吗?你晓得寡人的考量吗?灵均,贬官使你的眼界变得狭窄。你的眼看不见国家的重要与国事的广大,既然你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那就请便吧,不要再来干预寡人了。」
「……」屈原一阵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