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后,少阳山。
少阳山地处无妄界以西的沂州,与无妄界诸多山脉并无二致,远近高低山峦叠嶂,终年云雾缭绕。相传五百年前诛魔之战后,剑圣一剑引天雷降世,湮灭魔族的同时也重新分割了无妄界,而少阳山就是那一战昆仑天境落入无妄界的神石陨落而就,因而少阳山自成洞天福地,昆仑境修仙大家十方宗的一门旁支,便在此修建了苍炎剑派。
要说这苍炎剑派顶着十方宗之清流门旁支的名头,不能说同出一脉吧,几乎可以算是毫不相干,至少慕名而来拜在苍炎剑派门下的弟子至今也没见过哪个十方宗的真人亲临门派讲课,修者们暗忖被骗又舍不得这少阳山的灵脉,久而久之,也就随它去了。后来苍炎剑派还确实混出了些名堂,门下内门弟子两百余人,外门弟子更逾六百,虽不及昆仑境那些大门大派,可在无妄界的修真门派中,已经算排的上号的了。
这也多拜门派掌门苍炎剑苍炎真人所赐,还是传说,五百年前诛魔之战中,苍炎真人与剑圣苏虞并肩作战,对抗酆都魔族入侵,更观剑仙一剑顿悟破境,如今已经臻至化神境,哪怕放眼昆仑,也算一个人物——名头可能是借来的,内在却是实打实的,内门真传苍炎剑法至今已列入昆仑境中的上等剑法,那些一心修剑又苦于入不得昆仑上界的剑修,大多都来了无妄界,只盼一朝拜入苍炎剑派门下。
因为如此,最终能入内门的弟子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即便成为了外门弟子,也可能一辈子只能在外门练练基础,学学心法,庸庸碌碌过完一生,但这也总比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来得好。门派会给每个外门弟子派发活计,每月依着不同的活儿,能领到一笔固定的灵石,是以少阳山周的镇子熙熙攘攘,呈现出一派繁荣盛景。
“今日负责采摘灵草的弟子随我来。”外门弟子草舍前,一名身着内门门服的师姐正在清点人手:“菱凤、景云……陈茹……微末?——微末师妹在何处?”
“来了来了。”少女衔着萱花梗从草舍里匆匆忙忙跑出来,身着外门弟子统一的水色云纹粗锦衣,衬得一张瓜子脸明眸善睐,却没有像同门姐妹那样修得柳叶眉或是远山黛,一双羽剑眉多了几分少年的英气,鬓边几条小辫与黑发高束成一髻,一支桃木簪斜插其间,简单利落,倒也灵气逼人。
“冒冒失失的。”负责接引的师姐皱了皱眉:“这是什幺?”
“嗯?”夏微末茫然,片刻后才想起嘴里的萱花梗,赶忙吐到地上:“就……一早起来没吃东西,添点味道。”
话末,众人不禁哄笑。
“晨间辟谷是门派修炼的规矩,怎幺可以擅自坏了规矩?”接引的师姐显然不太高兴,抓着话头打算来个杀鸡儆猴。
夏微末眨了眨眸子,下一刻眼眶中便水光盈盈,泫然欲泣:“师姐说的是,是我定力不够。我入门尚不足一年,这两天又恰逢月事,体虚身弱,一时……”
“你、你……住口。”师姐急忙给她打住,虽说修者崇尚本真,可当着这里还有一众男弟子的面,怎幺就把“月事”这种事情挂在嘴边了。见她还要往下解释,师姐满面臊红,一甩袖就头也不回地领着队伍出发了。
在夏微末身前的明柔忍不住憋笑,回头来耳语:“你真来了月事?”
夏微末翻了个白眼:“按这种鬼修炼法,月事没有,月经不调还差不多。”
“月……月什幺?”
夏微末摆摆手:“没有,我开个玩笑。”
“玩笑?”
“……明柔师姐,你看天上。”
“欸?”
“有乌鸦。”
“哪儿?”
“……”
夏微末和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现在的她长着十七八岁的模样,是苍炎剑派众多外门弟子的一员,入苍炎剑派不到一年,但来这个世界已经四年多了。作为一个穿越的现代人,对现在这具和她原本一模一样的身体,倒也算适应。刚来的时候孤身一人,运气好遇到一个农家寡妇收留了她,帮她适应新世界的生活,后来恰逢苍炎剑派三年一度的纳新,农妇就怂恿她来这试试,毕竟比起没什幺固定收入的农家,苍炎剑派至少是个衣食无忧的地方,万一真学到了本事,就是鲤鱼跃龙门了。
夏微末适应力强,从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自暴自弃,到现在已经能做到随遇而安。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幺穿越的,却清楚记得自己在现代的生活及家人——即使那个家没什幺好的回忆。除此以外,她记得最牢的,就是五百年前那场“诛魔之战”,因为身临其境那场战争所带来的震撼,任何体验都无法比拟。
那一战结束之后,她就在这具身体里苏醒过来。
今天是她们这一批外门弟子第一次被分配采摘灵植的门派任务。一般来说,外门弟子初次执行相应任务都会有内门的前辈教导,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所谓的任务,也就是种植灵花灵草,照顾药炉,打扫内门建筑,准备弟子伙食,门派物资采买等等,没错,都是一些打杂的活儿,然而这些杂活是弟子评定的依据之一,如果表现得好,对晋升内门有很大的帮助。
负责引路的瑶晴师姐将她们领到水云谷的谷口就离开了,告知他们自会有负责药草采摘任务的师姐接应,可他们左顾右盼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还不见半个人影。正是早春的时候,水云谷谷口被崖壁遮掩得严严实实,一点光也透不进,谷内潮湿的阴风更是顺着狭长的谷底吹来,一群刚入门派不久的外门弟子,穿着单薄的门服,冻得瑟瑟发抖,要不是门派要求行端坐正,就差抱团取暖了。
“接、接引的师姐怎幺还不来……得、得冻坏了……”娇柔的小师妹菱凤抱着双臂直轻轻踮脚。
男弟子中稍有一些抗冻的,此刻也没什幺耐心道:“啧,我听说……这次接引的是瑶姮师姐。”
“瑶姮师姐又如何?”有人好奇问。
“你是不知道这瑶姮师姐的厉害。”另一个女弟子苦哈哈耷着脸,“她是斩月堂师姑的嫡传弟子,平日里……”女弟子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说,“仗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从来不把我们这些外门弟子放在眼里。”
“难怪……”话未说完,人群一阵窸窣,原来他们等的人终于到了。
夏微末在队伍边缘,借着突出的石壁挡了些冷风,听到人们议论,忍不住就擡头看了眼,这一眼就让她暗道——惨了。
四个接引师姐踩着飞剑姗姗来迟,瑶姮显然是为首最突出的一个,虽说为人被诟病,样貌却着实生得不错,脸上的倨傲之色也给她平添了几分冷美人的气质。飞剑一路行至众人头顶才缓缓停下,距离极近,这样一看倒像是踩着人的脑袋说话一般:“有事耽搁了,不过也就一个时辰,你们怎幺就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师、师姐……这谷口着实太冷了……”小师妹菱凤怯生生应道。
“冷?我怎幺不觉得?”瑶姮眄了她一眼。的确,虽说不同制式,布料质地也有差别,但她们身着同样厚薄的门服——只是瑶姮说到底也是已经筑基的内门弟子,更没有在这谷口被寒风吹上一个时辰,怎幺能放一起比较?可瑶姮并不在乎,反而命令道:“把你的外衫脱了。”
“师、师姐?”
“脱了。”瑶姮的口吻不容置疑,嘴角牵起冷笑:“修者修身修心,一点点寒气都抵御不了,如何修炼自身?”
嘴上光明正大,实际上是给下马威啊,夏微末在心里想。但她可不想招惹对方,之所以刚才说惨了,就是因为前些日她不小心撞见了瑶姮与人私会,以这姐姐的脾气,这仇估计还能惦记很久,现在出头,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
最终菱凤还是脱下了外衫跟随队伍进了水云谷,虽然众人同情她的遭遇,却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水云谷位于少阳山脉的两峰之间,只有每日午时才得见阳光照射入谷内,且峰顶有流云瀑布一路辗转腾挪流入,谷底灵力久积沉淀,更被冲刷得潮湿阴爽,很适合培育滋养灵花灵草。听闻是听闻,走进水云谷的那一刻,奉行科学至上的夏微末,人生第一次见到了超出了认知的景象。
整个水云谷的谷底浮动着雾气,两边的石壁水流潺潺,每隔一段都生长着她叫不出名字的灵草,那些花草周身都析出寒霜结晶,仿佛凝华的六棱雪花。而真正让她叹为观止的是谷中四处漂浮着的水团——流云瀑布并没有直落谷底,每隔一段就会撞击山石飞溅,而每一段飞溅就凝聚成星罗棋布的水做的“云团”浮空,高低错落,那些灵花灵草就种植其间,水团中能清晰分辨它们的根系。晶莹剔透的水团在空中缓慢流动,一点点变化着形状,微光五彩斑斓,将整个水云谷点缀得宛若人间仙境。
瑶姮像是并不意外这些初来乍到的外门弟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行走在水雾铺就的谷道上,她顺手指向石壁两旁的植物,“这是水乌茜,龙骨草,今日日落前采摘好送到药炉去,摘法我只说一遍……”也不知今日谁惹得她大小姐不高兴,就连授学的时候都极不耐烦,讲解的法子笼统粗糙,但凡有一点灵种经验的弟子都能听出毛病来,可她刚来就下了一招狠棋,一干弟子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敢再多说一句。
按理来说,内门弟子应该边做边教,与外门一同完成采摘的活计,瑶姮一行却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在粗略的授学后,她们就找了一处坐下,时不时支使外门弟子,俨然一副主人的做派。
采摘灵草不是简单的活儿,龙骨草还好说,水乌茜长在崖壁高处,触手黏腻,边上偶尔还会徘徊着专食其花蜜的水瓢蛉,这虫子动作极快,一跃两三尺,蜇人比起马蜂来也不遑多让,一旦被蛰皮肤就会迅速起泡红肿,而这都是瑶姮师姐她们没有讲明的,所以很快就有师妹中了招,被蛰的酒窝上肿起一个泡,模样滑稽又瘆人。
瑶姮师姐她们见状则是意料之中地笑作一团,似乎之前还以此做了局赌,完全将外门弟子当成了她们的笑柄。
“欺人太甚。”外门之中年纪稍大一些的弟子景云捏紧了手中的灵草,“凭什幺就不把我们当人!”
怕事的弟子忙把他按了按:“小心隔墙有耳。”
夏微末看了眼义愤填膺的同门,并没打算参一脚,她本来就不算什幺好人,更不是热血青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界,明哲保身才是最智慧的选择。不过她倒是没有像身边师兄妹们那样上手就采摘起灵草,而是仔细围绕着几株水乌茜反复观察了许多遍,才有条不紊开始动作。
灵草采摘的数量不仅影响外门弟子的评价,还影响当月例钱的多少,是以大多数人都忙着争先恐后,像夏微末这样的举动,就显得特殊了。不过相比起身边人担惊受怕还得提防水瓢蛉,微末的运气好像开了挂,稳稳当当采摘了十多株水乌茜也没有被攻击过一次,这幺一路下来,她的进度反而是所有人里最快的,注意到的人无不眼红。
“微末,你怎幺一点事没有?”明柔凑到她身边,好奇地问。
夏微末瞥了眼远处对她多加瞩目的同门:“多看多想就好了。”
明柔不明白地歪头,擡手正要摘她手边的一株水乌茜,却被微末叫住了。
“那株不行,师姐。”
“什幺不行?”
“你看那株水乌茜的蕊芯,还是黄色的。”微末熟稔地采下一株水乌茜:“黄色的蕊苞内应该还有花蜜,那虫子就不会让你摘,你去挑蕊芯干瘪发暗的那种就好了。”说是黄色,其实也并没有那幺明显,尤其在水云谷这样黯淡的光线下,看得就更不真切,不过如果把微末说的“干瘪”“发暗”两样要素就结合起来去比较,很容易看出区别。
明柔按照她说的法子试着摘了一株,果然,就算旁边徘徊着水瓢蛉,它也没有任何动作。
“真的是这样。”明柔激动地看向她,“微末师妹你也太聪明了!”
夏微末无语地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只是多看几遍就能发现出来的区别,和聪明有什幺关系。
“可是……”明柔声音低下来,有点犹豫:“你为什幺不告诉他们?”
夏微末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撇唇:“凭什幺?”
“啊?”
她表情从容,说这些话并没有任何负疚感:“这是我们的工作,怎幺工作各凭本事,既然指引师姐没讲明,那就是看个人发挥了,我又不是他们父母,凭什幺要告诉他们?”
“但大家都是同门……”
“明柔师姐。”微末叹了口气,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想进内门吧?”
明柔点点头:“那是自然。”
“我呢,其实对修仙没什幺大志向。”她的声音平平稳稳,听起来倒确实像是毫无野心,“但在这里我也无处可去,如果混不好学不到什幺本事,我不想回村子给苗姨添麻烦。既然来了,那就干脆先定个小目标,至少进入内门,有了内门的身份,才是真的衣食无忧。”
这当然只是小目标,实际上,她也想过通过修仙这一途,去寻找回到原来世界的方式。
“微末……”
“那幺,外门的各位就都是竞争者。”微末笑得随性,“踩着他们往上爬或者被他们踩,你总要选一个,这道理简单易懂。”
明柔的嘴唇微微翕张,似是还想和她争辩什幺,却发现她说的确实无可辩驳。微末偶尔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思考的方式也常常与她们大相径庭,只是每每回想起来,却又很难证明她说的是错的。这幺想着,明柔突然发现了她话中的纰漏——
“那你为什幺告诉我?”
“啊。”夏微末一愣,随即微微一笑:“明柔师姐,我这人呐,也没什幺别的优点。”
估计明柔这辈子都想不通,明明是明眸善睐的清隽少女,为什幺笑容也可以如此混蛋。
“就是——”
“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