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卓娅在大厅里吃早餐,一个人吃味如嚼蜡。她想去找娜斯塔西娅,又怕掉一地的面包屑,到时候会被诺玛唠叨个不停,因为随时会回来的法兰杰斯先生并不希望他的枪是用来杀老鼠的,而且梵妮为了和诺玛作对可能会帮她说几句,然后两人的矛盾越来越大,估计法兰杰斯先生还没再回来,画眉田庄就会被吵塌了。她于是规矩地坐着,狼吞虎咽,觉得噎了便喝一大口香浓的牛奶。
倏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逼近,卓娅拿着杯子的手一抖,就看见几个陌生大人走进大厅,黑色正装,高大身材,面庞冷峻,一刹那,康里·佐-法兰杰斯回来了的认知浮在脑海里。
她慌忙放下食物,跑到大厅门口乖巧地站着,脑袋和以往一样低着,惴惴不安地盯着地面,盯着那一双双黑色铮亮的皮鞋,有六个人。
卓娅没发现这六个人冲她点了下头,恭敬的,接着看见她的反应后都面面相觑。
克拉克的声音久违地响起来,“卓娅。”
卓娅擡起头,克拉克带着一男一女走过来,没有康里。
“其他人呢?”克拉克问。
“……梵妮和诺玛出去了,安在楼上打扫卫生。”卓娅据实说道,悄悄看了克拉克带来的这群人,可惜对她而言太多了,看不过来。
“我想到处看看,你留在这,罗莎琳德。”
一个男人死气沉沉地开口,低沉无情的嗓音令卓娅偷偷望了他一眼,只记住了一头漂亮的金色短发。
“是。”名叫罗莎琳德的女子开口,也是死气沉沉,冷冰冰的。
“请便,法兰杰斯先生。”克拉克有点担心楼上的娜斯塔西娅会被吓到,但他做不了什幺。
卓娅下意识地睁圆眼睛,男人漠然地从她面前走过。和她认识的法兰杰斯先生一样的姓氏,和法兰杰斯先生一样的高大,和法兰杰斯先生一样的吓人,却不是法兰杰斯先生。
待男人走后,一脸冷漠的罗莎琳德开口了,“克拉克先生,这位是?”
克拉克回过神,“她是卓娅,也是先生的养女。”
话毕,他觉得有必要让卓娅心里有底,于是给她介绍,“卓娅,这是罗莎琳德,刚刚那位是霍尔·法兰杰斯先生,也是娜斯塔西娅的未婚夫。”
卓娅一脸惊愕变惊恐,第一反应就是望向楼梯的方向,仿佛那里有什幺可怕的怪物。
罗莎琳德抿着唇,倏然道:“你的养父已离世,节哀顺变。”
克拉克倒吸一口冷气,才想到噩耗根本还没传到这儿来,已经好多天了,除了没有下葬,什幺都结束了,夏佐·佐-法兰杰斯也已经回来执掌大权,而且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带霍尔·法兰杰斯来这里。
没有人想到在第一时间告知这两个女孩,关于她们的养父已不在人世的噩耗。
卓娅怔住了,在听到“养父已离世”的时候,她僵了几秒,缓缓偏过脸,“你说什幺?”
……
画眉田庄,霍尔已经很多年没有涉足这里了。
他在年少时跟着康里生活一开始就在这里住过,那时康里的婚姻刚刚玩完,每天就在这里喝酒,有什幺事都靠别人特意跑来这里请示。
起初,他想念自己的父母,却被康里狠狠嫌弃了一把,他说:“你长大了,还打算一辈子跟他们形影不离?”
他很不解,不跟父母形影不离难道跟他?但他只说:“我才九岁。”
康里嗤一声,“九岁够大了。”
霍尔知道他难过,所以没跟他计较,慢慢地就习惯了看不见父母的日子,勤勤恳恳学康里教他的格斗本领,后来康里也从婚姻失败的阴影里出来,重新回到他永远无法放弃的权势争夺里。
他问:“你还想回你父母身边当宝贝吗?”
霍尔知道他在讽刺,但不知道他为什幺要攻击一个孩子,他只能咬牙瞪他,“我已经十岁了。”
他说:“没错,所以你要从现在开始,学着成为比你父亲更……总之不要像你父亲就对了,阴险的混账东西。”
拜尔德阴险,康里也好不到哪里去。霍尔没说什幺,他不喜欢嘲讽,既然他想抚养他,那他就给他这个机会,反正他不喜欢跟着玛拉出席那些脂粉味十足的场合。谁知道,往后多年,他是在枪炮烈火里被抚养的。康里戏称,“这是最好的培养方式,你也还没死。”
过去经历了无数次生死关头,他们都活了下来,四肢健全,毫发无损。他知道,经历过的这些永远不会停止,未来还会有,但只要能站在成堆的尸骸上,日子就还长。
可是从此以后,再长的日子,都再也没有康里的身影了。没死在敌人和仇人的枪弹下,却死在了曾经的情人的毒药里,着实可笑了些。
霍尔终于有点想嘲讽他了,可是对着他的骨灰,始终难以言语。
依着记忆,霍尔游走到康里的卧室,无声推开门扉,一眼看见里面大床上的身影,微微愣在原地。
床上的女孩慵懒侧卧,水蓝色的裙子在深色床单上格外醒目,泛着融融柔光,圆润的脸庞白皙透红,长睫如蝶翼。
鬼使神差,霍尔来到床边,默默垂眸看着酣睡的女孩,心里诧异得很,这间起居室看来空荡荡冷清清,不像是女孩卧室的样子。
娜斯塔西娅只是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却看见裹着西装裤的一双长腿站在床边,她猛然清醒,来人并非她想见的康里。
他一头浓密的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庞精致英俊,深邃的眼眸是绿色的,宛如阴冷的幽谷深潭,薄唇淡红,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幺,只眉宇间一股赫然可见的威严就令她心惊胆战。
她慌乱地滑下床,赤脚后退了几步,“你……”
霍尔看着她躺过的地方,床单有些褶皱,假如摸下去肯定还有属于她的温度。
“这是康里的房间?”
娜斯塔西娅呼吸一窒,在他的无形威压下点了点头。
这就有趣了。霍尔至今记得十年前康里思来想去后写给江韫之向她讨要儿子的那封信,开头一句短短的话,让他明白原来还有这种道理。
女大避父儿大避母。
霍尔漫不经心地在床边坐下,看着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害怕而瑟瑟发抖的女孩,沉声问道:“你和康里是什幺关系?”
娜斯塔西娅心思单纯,没有多想,据实回答道:“法兰杰斯先生收养了我……”怯懦说完,她才诧异地看着对方,“你是谁?怎幺进来的?卓娅呢?”
霍尔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娜斯塔西娅得不到回答,又后退几步,“你到底是什幺人?”心里似乎有了模糊的答案,她颤声问,“你是来让我离开这里的吗?去……斯托克庄园?”
霍尔有意无意地颔首。
“不……”娜斯塔西娅像落叶一样颤抖了起来,“我不去,我还有问题没问法兰杰斯先生,我要等他回来。”
她还有好多问题,经梵妮提醒才想到的,她应该问清楚要跟她结婚的那个人的一切。她不是公主,那个人肯定也不是王子,童话里的公主随意就能遇上王子,然后结婚,故事圆满结束,可她是现实,她还有一辈子,哪怕她的一辈子都像梵妮说的那样暗无天日,她也得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很难相处。
对方的母亲玛拉·法兰杰斯看起来像个好人。
霍尔脸色沉凝,清楚康里·佐-法兰杰斯死亡的消息还没刮到这里来。
“你有什幺问题?”
“我要问法兰杰斯先生……”
“他不会回来了。”
娜斯塔西娅忽然讨厌起这个人来,笃定道:“他会的,他有空就会来看我。”
霍尔看得见她变得冷傲的眉宇间毫不遮掩的一丝厌恶。
“他死了。”他轻声说。
娜斯塔西娅皱起眉头,仿佛听见他说什幺,可她不确定,他的薄唇甚至没有动一下。
“你说什幺?”
霍尔的声音轻轻的,却有一股坚定的力量,重复道:“他死了。”
娜斯塔西娅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一颗柔软的心也空无一物,所有东西仿佛都跑到胸口,堵得沉闷极了。
霍尔扫了她一眼起身径直离开,她不知所措的目光追着他挺拔的身影,忘了呼吸。
大厅里回荡起卓娅的哭声,她惶恐不安,对面那个给她带来惊天噩耗的女人却面无表情。她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个女人,因为克拉克肯定了。
霍尔·法兰杰斯回到大厅里,看见克拉克在忙着安抚卓娅,他平静开口道:“恐怕你还得再安慰一个,我们就先走了。”
克拉克当即反应过来,确认似的问:“娜斯塔西娅?”
霍尔还没说什幺,娜斯塔西娅匆匆跑来,卓娅一看见她便朝她跑过去,一把抱住她,“法兰杰斯先生没有了……”
娜斯塔西娅被抱住的身体瞬间僵硬,冷风凛冽刺骨。
霍尔没再说什幺,直接转身走向门口,罗莎琳德和其他六个男人也走了。
大厅内一下子仅剩三个人。
克拉克看着卓娅趴在娜斯塔西娅肩上又哭得厉害,而娜斯塔西娅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眼眶迅速红润,泪珠滚落脸颊,却都没有出声。
她们很难过,康里的死对于她们是有打击的,这让克拉克一点也不知道该怎幺办。依照过去康里对她们的刻薄和冷淡,他怎幺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收获,两张不愿相信的惶然小脸和没有节制的泪水,完完全全是属于孩子的真情实意的悲伤,没有大人的虚伪和敷衍。
娜斯塔西娅无声地流着泪,幽蓝的眼睛里有无法形容的哀恸,盯着克拉克,什幺都不用问就已经知道了他会给的,他能给的答案。
克拉克默默等到诺玛和梵妮回来后才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娜斯塔西娅……”
梵妮看着她们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布满泪痕的脸,不敢相信她们知道的和自己知道的是同一件事。
在外面时,她们从报纸上知道了康里·佐-法兰杰斯离世的事,诺玛当场捂住嘴巴,泪水流得很快,但梵妮没有,她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要立刻回画眉田庄带娜斯塔西娅远走高飞,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先解决了诺玛扔下车去。
之所以没这幺做,是因为诺玛一路哭着在向上帝祈祷,忠心耿耿替东家忏悔,希望他能上天堂。梵妮把这当戏看,一下子看过头了。
“梵妮,法兰杰斯先生没了……”卓娅哭着说,一双眼睛和挺翘的小鼻子通红。
“我知道。”梵妮失神地说,不明白她们为什幺这幺伤心。
“外面满大街的人都知道法兰杰斯先生离世了,而我们居然现在才知道……”诺玛仍在哭。
梵妮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心情复杂地看向她最在乎的人儿。
娜斯塔西娅哽咽着开口,“外面的人是怎幺知道的……”
“当然是通过报纸新闻知道的,法兰杰斯先生的死是件大事。”
“我要报纸,梵妮,我要报纸……”
梵妮中邪般再度跑出门去,开着车疾驰在旷野间。
买下十几份报纸后,梵妮在路边打了个电话给比尔,那家伙还和往常一样,从语气里听,他的情绪没有变化。
梵妮问:“康里·佐-法兰杰斯死了,你知道吗?”
比尔说:“他早死了,我当然知道,怎幺了?听你的声音不太好,你遇到什幺事了吗?”
梵妮叹着气,“你不在乎他的死,对吧?”
比尔哈一声笑了,“为什幺我要在乎他的死?”
梵妮不知道要说什幺了。
比尔深感意外问:“你在为康里的死难过吗?”
沉默片刻,梵妮漠然道:“怎幺可能?”
她挂了电话,带着沉重的心情回画眉田庄,将报纸送到娜斯塔西娅面前。
通过报纸,梵妮知道康里已经死透了,只不过他的死实在突然而令人震惊,因此到现在还有媒体在写关于他的报道,而且报纸销量可观。
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跟她一样,对于康里·佐-法兰杰斯的死毫无感触,只是身在画眉田庄,康里是这里的上帝,上帝没了,天塌了,于是她有了错觉,自己要被压死了。
书房里,梵妮眼睁睁看着娜斯塔西娅捧着报纸眷恋地抚摸,滚滚掉落的泪水将报纸打得湿透。
不用这幺伤心的啊,她很想劝劝她,没了康里,一切会更好的。
蓦地,娜斯塔西娅终于哭出声音来,梵妮只见她抓起报纸蛮横地撕扯,霎时间,纸屑漫天飞舞,犹如碎花儿被风摇落,有些停留在她头上,又因她疯狂的动作掉落在地。
“不!不!不——”她哭着直摇头,一份份报纸在她手里哀嚎。
梵妮脸上血色尽失,胸口隐隐作痛,一颗心仿佛被捏着蹂躏。
许久过后,桌上地上一片纸海,娜斯塔西娅抱头跪在地上,伤心欲绝的哭声在此刻听来宛如一曲清冷的悲鸣,在深夜的旷野朔风中回荡。
梵妮拖着脚步刚靠近一步,只听见她孩子气地趴在椅面上哭喊道:“回来,回来看我,回来……求你,回来,求你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滴两滴接连滚下脸颊,梵妮呆在原地,像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像。
这一对的年龄差和郗良安格斯一样,12岁,倒不是我故意的,只是一开始捋时间线的时候没想到这个问题,等回过神来时,啊,差12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