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三年】

谭滢在读茨威格的《断头皇后》时,看到那句经典的名言。

“那时她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她望向窗户外面的修建整齐的草坪、灌木和更远处的碧蓝的天空。

谭滢并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

孙成印对她其实是有期待的,他说希望她大学读金融,以后能帮他管理在中国市场的投资。如果这不是她的兴趣,那幺他也不会强求,他仍会按照他们的约定在她成年后给她一笔资金去过自己的人生。

谭滢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什幺方向感兴趣。

既然孙成印给了她优渥富足的条件,给了她自由而又可以选择的未来,作为回报,谭滢会尽量满足他的期待。

孙成印在新西兰拥有一座庄园,里面住的仆人比主人还多。孙成印常年在全球各地出差,这座庄园里就住着她和孙成印的情妇顾艾琳。

顾艾琳是个年轻而貌美的女人,二十八岁,爱好是旅行、购买奢侈品和雕塑。

她们之间很少交流,顾艾琳有时候陪伴孙成印一起出差,有时候会留在庄园里无所事事,或者是折腾雕塑。她在的时候她们偶尔会一起吃晚餐。

谭滢大部分时间都独自住在这座庄园里,除了上学之外就是看书和与朋友交际,享受着普通平淡的快乐。

管家形容她是“孤独地住在古老庄园内的公主殿下”,同学们说她是“古怪而又聪明的东方美女”,顾艾琳评价她“就算出了国也改不了国内那一套应试教育”,谭滢对这样的话都是温柔地笑一笑。

一开始,谭滢不适应这里的悠闲日子,总是梦到谭海。后来梦见谭海的频率也低了,她有了自己的朋友,会和朋友们一起去野营,参加他们各种各样明目的聚会,去游泳、划船和钓鱼。

她用孙成印给的零花钱,借了顾艾琳的账号去炒股投资,在这方面,她有着惊人的天赋,积累了能够在原来的城市买下一座别墅的财富。

谭滢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谭海出狱的时间就要到了。

和许多同学一样,她收到了几所藤校的offer,过了这个暑假就去读大学。

在大家都在规划着怎幺度过一个有意思的假期的时候,谭滢则早早地收拾好了行李,登上了回国的航班。

谭滢选了在香港转机的时候,去黄大仙祠给谭海求了一个平安符。

在袅袅的香火中,谭滢的眼前浮现出了谭海的脸。她已经快要忘记他长什幺样子了,只记得他是一个沉默隐忍的少年,为她过失杀了人,在那段绝望晦暗的童年时代,他和她有过一段荒唐的往事。

这三年里,她没有回国去探视过他,一次都没有。

她只在前半年里给他写过信,拜托王总探视的时候转交给谭海。后面两年多,她甚至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有一个深爱过的哥哥了。

资本主义腐蚀了谭滢的内心,异国生活带给她许许多多的新鲜感,日子过得太过安逸,所以她下意识地就去回避谭海,就如同回避那个挣扎求生的过去。谭滢有时候会想,自己上辈子应该是个无情的婊子。

只能共患难,却难以共富贵。

谭滢在国内有一张卡,定期往里面存钱,她要等谭海出狱后就交给他。

按照目前的房价,他可以拿去买两套大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按照谭滢的判断,现在中国的房价还在低位,以后肯定会疯涨。

他可以去成人自考,去读大学,大学读完之后就去实现他自己的理想,当一个英语老师,娶一个漂亮的老婆,生一个或者两个孩子。

谭海的孩子会有一个事业成功的有钱姑姑。

等她的侄儿侄女长大了,他们的姑姑会资助他们完成他们的梦想。

这就是她为谭海的人生所做的规划。

这个人生计划里,并没有谭滢。

但是等谭滢提着行李箱,孤身一人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呼吸着从来没有变化过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尘埃的空气时,她才悲哀地发现,原来她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幺洒脱。

这座城市和她在这里经历的一切,早就像一棵树一样根植在她的灵魂之中,她无法摆脱这种骨子里的烙印,她也注定无法与童年的自己和解。

除了孙成印,谭滢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回国。

她排队等着出租车,上了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个地址。

那是谭海和她共同拥有的那套小房子,她准备先回去打扫一下,谭海回家后给他好好接风洗尘。

出租车刚好卡在了黄灯的最后一秒,停在了停止线前。

而谭滢看到了谭海。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戴着鸭舌帽,跟着人群过斑马线。

谭滢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他刚好路过车前,谭滢看清楚了,这就是谭海!

怎幺回事,他不是还有四天才出狱吗?

“停车!我就在这里下!”她对司机说,快速地拿了几大张钞票递给他,让他把行李随便送到哪里保存,等她有时间了再找他拿。

“美女,我的手机号是138xxxxxxxx,你的手机号码呢?”司机问她。

谭滢刚回来,原来的手机号早就停用,于是只好报了谭海的号码。

她匆匆地在原地下了车,跟着过马路的人群一路往前走。

谭滢一直跟在谭海的后面。

在出于意料的情况下偶遇谭海,她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只好一边跟着他,一边想该怎幺跟他打招呼。

对于他,她有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感,往深了说,是愧疚。

他变了。

以前他只是瘦,还是有那幺一点肌肉的,可是如今的谭海已经瘦脱了形。他比以前还高,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他整个人成了一根风一吹就要倒下去的晾衣杆。

以前谭海虽然沉默,但背脊都是挺直的,现在他的背有些弯,总是低着头,也不注意周围的人。

为什幺会提前出狱?为什幺不告诉她?

谭滢的内心鼓噪,心中的疑惑也在不断地攀升。

她跟着他走进了一个居民区,小区楼下有一个女人在等他。见到他来,那个女人和他聊了几句,又亲密地凑近他的耳边,对他耳语。

这个女人是谁?是……哥哥的女朋友吗?

谭滢一时怔在原地,脚上像是长了钉子,不能逃离,也不敢再靠近。

在她的设想里,他原本……也确实是该有个女朋友了。

可是,那个女人又矮又瘦、头发枯燥得像是蓬草,脸颊都凹陷下去,跟一个骷髅一样,怎幺配得上她的哥哥呢。

那个女人应该是发现了她。

谭海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近了。

他越来越近了。

谭滢看清了他的面容。这张脸已经有些陌生了,他看起来很憔悴,胡子拉碴,和那个女人一样脸颊上没什幺肉。

他并不英俊,也并不难看,就是普普通通的长相。他身上那种少年的气息早就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阴沉的青年人。

她心头酸涩,刹那间,眼泪模糊了双眼。

谭海停在她的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擡手摸她的头。

谭滢仰头看他。

他现在好高,谭滢有一米六五,还比他矮上一个头。

他现在身高应该超过一米八了吧。

他们彼此沉默以对。

夏日的午后,日头毒辣,不见一丝风。高温蒸腾着的空气使沥青马路在视野之内变得扭曲。

夏蝉求偶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或许过了几分钟,或许过了十分钟,那个等着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说:“峰哥,要不……咱们先把事情办了再来叙旧?”

峰哥?

谭海转身跟着那个女人走进了楼房里。

从始至终,他都没对谭滢说一句话。

也没有让谭滢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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