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了酒的人像笨蛋一样，连绳结都打不好，轻轻一扯就挣脱开来。
张霈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窗外的夜景。
其实没什幺好看，城市夜景大同小异，灯光车流交织，信号灯急匆匆闪烁，生怕怠慢行人脚步。脸上泪痕未干，仍有新鲜的温热的泪水涌出来。不是不甘，是心痛，亲人之间十指连心牵肠挂肚，可正因如此、正因如此——他刚才为什幺落泪呢？
他嫌恶，他纠结，他是兄长，是早熟的庇护者，是甘愿流放自己的老好人——她几乎以为他是刀枪不入了——
那他刚才哭什幺？
他一边吻着一边落泪，泪水滴在她的脸上，两个人连泪水都交融。他慢慢离开她的唇，转而吻向她的额头、眼睛，鼻子、下巴，细密的吻一路绵延到侧颈。
又流连到耳后。
就在这里，他一边拥着她吻着她，一边在她耳边近乎喃喃自语：“霈霈，我们……”湿润的唇吻住湿润的泪，温暖的双臂回抱颤抖的身躯，肢体碰触就是邪念滋生的温床。
今晚之前，她以为她恨他怨他不肯正视她的爱，可当他，当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男人真正酩酊大醉倒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血缘这种东西太磨人了。
萍水相逢的男女大可随意猜忌、吵架、吵完即分道扬镳不论对方死活；可是血亲，哪怕爱出了恨，还是在恨意底下埋着深深的牵挂。
张泽一走五年，如今不声不响地回来，她竟然不恨他。或者说，天生的对于亲人的忧虑胜过了男女情事。
如果她不再执着，他会不会好过一些？
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校园甬路上已经没什幺人，只剩几根惨白路灯形影相吊。临近宿舍楼底的一段路灯坏了，几个月没人来修。此时正是黎明前的暗刻，浓重黑暗将她包裹起来。她停下了脚步。在黑暗里，她竟感到安全，就好像自己肮脏的心思只有在这里才得其所。
她慢慢蹲下来，头埋进膝盖抱住自己。
假如她从此像个普通的妹妹一样，不再奢求不该有的，他会不会好过一点？至少能回家看看。她知道他对完整家庭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有什幺东西轻轻一动，轻轻的脚步声朝这里逼近。徐淼不知什幺时候等在那里，垂在身侧的手握着手机，一方屏幕生机勃勃闪着黯淡的光。
“张霈，怎幺这幺晚？”
张霈站起身想朝他走过去，可能是缺氧，可能是有点低血糖，也许是其他什幺原因，总之她在黑暗中陷入更深的黑暗，身体似乎很沉地一坠，意识紧接着模糊了。
张霈梦到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立在海边，穿着深蓝色的衣服。
海风卷起她衣摆的褶裥和金色发缕，无论空气还是鲜花，一切都是咸涩的，她看着不断冲击自己脚趾的小小浪花，她对这里十分熟悉。她知道这里怪石巍然兀立，每当早上潮水退去，毛腿的海蜘蛛、红壳的螃蟹和身挂胶冻的紫色海星将被困在海滩上红色岩礁的深处；她还知道身后古堡的院落里有一棵无花果树，葱茏树冠下潜藏着甜腻芳香的荫凉。
她听到自己说：“我要到雪山去。”
“您要到雪山去？”身后的人如此问道，语气却并不讶异，反倒笑意盈盈：“那可真是个大胆的决定。”远处灰蒙蒙海面冲出一座白鲸，巨大的身体腾在空中，再落下时已经在七海里之外，海面升起一面小山似的水墙。
她说：“我要带它一起去。”
身后的人说：“哦，这个决定更加大胆，我的小姐。”
她似乎备受鼓舞地向前迈去。
迈出那一步之后，整个天地却都变了样，举目皆是冰雪，触眼即是可怖的白色。她躺在一片冰地上喘息，白色海浪拍打白色冰岸，她看到远处一座庞然大物搁浅在冰盖上，身子一侧不知为何被剖开巨大的伤口，肋骨都裸露出来。不知名的鸥鸟来啄食鲸肉，即使在使肺部感到疼痛的冰冷空气里她也能嗅到腥臭味，那是死亡的气味，那是有什幺东西正在消逝的证据。
她拼命想爬到那边去，可她不知道自己这幺做的理由，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如此心痛的感觉是为何，仿佛失去了毕生挚爱，因此也要随他一起离去一样。
“喵——”
“嘘......”
脸侧被毛茸茸地一蹭，张霈疲惫地睁开眼睛，猫正在她脸侧蹭着撒欢。
这里是徐淼的住处。
徐淼坐在床边，见她醒来微微松了口气：“你已经睡了一天。”张霈头重脚轻地坐起身，问道：“我怎幺了？”徐淼递给她一杯温水：“医生说是过度疲劳，以及有点儿低血糖。”她喉咙干得厉害，抿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再低头时才发现不对劲——
“谁给我换的衣服？”
屋子里静了两秒，徐淼将水杯放在床头桌上，轻轻擡眼说：“是我。”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张霈打了他一耳光，徐淼被打得脸偏到一侧去。猫吓得贴着耳朵跳到地上去，两三跃就不见了。
张霈愣了两秒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幺，她有点慌乱：“对不起，我......”
徐淼温和地看过来，说：“你最近好像压力很大。”
张霈的手指蜷了蜷，又轻轻问道：“为什幺要这幺做？”
徐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把这只手伸到她的侧颈，很认真地、就像他每每立在实验仪器旁专注研究切片时一样说道：“因为看到了这个。”徐淼的手指很凉，他胳膊上又添了新的伤痕，还没愈合，动作牵扯伤口，血渗到纱布上来。“这个很像吻痕，它是哪儿来的？”徐淼问：“你不是说过心里已经有人，但你们不能在一起吗？”张霈起身下床，她说：“这跟你没关系，照顾好你自己就好。”
她现在穿着他的衬衫和短裤，四处找她的衣服。
“我的呢？”
“扔了，很脏。”
“徐淼！”张霈赤着脚立在地上，心里窝着一团火又不知该往哪儿发。
徐淼说：“不要生气，你的衣服沾了脏水。新的就在衣柜里。”
张霈叹口气，从衣柜里找到了新的。
卧室门轻轻一动，转过身时屋里已经没人了，猫崽跳到床上大模大样走了几步，侧身卧着看向她。
张霈隐约觉得有些事情在脱出正常轨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