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

瑞雪兆丰年,年三十那天又下起了小雪。江容远早早地备好了车辇,和林桓宇一道进了宫。江容远是太子自是着一身明黄,林桓宇不敢过于张扬,只穿了一身深蓝,外面裹了个藏青色的披风,显得低调而内秀。许是有些紧张,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车辇行到宫门前停了下来,江容远掀开车帘,对林桓宇笑笑说:“介绍两个人与你认识。”

透过帘幕,林桓宇看到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似是等候多时,没等他猜想会是什幺人便听得车下传来问安:“太子殿下。”

“等久了吧。”江容远跳下车去,和来人很是熟稔。来者身穿官服,撑着伞,眉眼都带着爽朗的笑意,他的伞下站着位和他一色系衣服的面目柔和的男子,两人比肩而立,看着甚是相配。

江容远介绍道:“这位是户部侍郎韩佑清韩大人,还有他夫人苏秉容。”

韩家?在太学的这段时日里崔先生为林桓宇将京城中的人际脉络一一介绍,他恍然,这位韩大人是魏国公府的二公子、江容远一块长大的好友。他匆忙还礼:“原来是韩大人和韩夫人。”

江容远的外祖母和韩佑清的祖母是亲姐妹,借着这层沾亲带故的关系,两人从小关系就很亲厚。“佑清和秉容都是我值得信赖的好友。等会进了宫便由秉容带着你,我没办法在内眷那边多呆,秉容会替我为你介绍一二的。”

苏秉容温婉地朝林桓宇颔首一笑,倒是韩佑清将戏谑的目光颇为肆意在两人身上逡巡着,直到被身旁的人暗中打了一下,才扬着笑说道:“久闻木亘君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不同凡响、惊为天人、与世……”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就皱了脸,硬是把后面越说越不正经的话吞了回去,很是无辜地把自己的脚从苏秉容的脚尖下默默地抽了回去。

这样的场景江容远早就见怪不怪了,只当没看见他们二人的小动作:“秉容,今晚麻烦你替我照应一下桓宇了。”说罢又瞥了一眼表面上不动如山、实际上心思被媳妇那一脚踩到不知某处去的某人,“时候不早了,先进宫吧。”

进了宫,四个人先一齐去了皇后处。皇后那里已经齐聚了不少侯爵娘子、王公夫人,簇拥着皇后不知说着什幺话,逗得皇后眉眼都舒展开来。皇后心情不错,见了林桓宇也未曾多说什幺,只让他保重身子、好生休息。江容远松了一口气,准备带林桓宇下去,却听母后喊住了他。

“太子,你先等等。”江容远心里咯噔一下,只能示意让林桓宇先跟着韩佑清退下。母后今日分外和蔼可亲,带着和煦的笑向他招招手:“过来。”江容远愣了,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母后此番和颜悦色是什幺时候了,不免恍惚片刻直到母后再次催促才回过神来,应声过去。

“我还记得太子小时候在娘娘身旁念书的模样,这一眨眼的功夫啊,竟已是丰神俊秀、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了。”江容远刚走过去,便听得坐在母后下首的定远侯夫人笑道,“皇后娘娘好福气。”

“侯夫人哪里的话。”皇后含着笑,“天干皮得很,比不上侯夫人膝下有涵儿这幺乖巧听话的地坤。”她又向江容远招招手,“太子来见见定远侯府的夫人和公子”

“太子还不认识我家涵儿吧,来,涵儿,见一见太子殿下。”定远侯夫人说着从身后拉出一个小地坤,约摸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垂着首,不言不语的,江容远适才都没有注意到他。

“姜公子。”江容远顿时明白了母后的心思,但他此时不敢也不能多说些什幺,礼貌地向定远侯家的这位小公子见礼。但这位姜公子似乎不这幺想,尽管低着头,江容远也能看到他撇着的嘴。

“涵儿。”定远侯夫人面色难堪地拉拉自己儿子的衣袖,姜小公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行了个礼,又把头低了下去,再也不肯多看谁一眼。定远侯夫人脸上无光,讪讪地笑着:“这孩子……他不曾和天干相处过,害羞呢!”

侯夫人这句话引来一众夫人的笑声。江容远对这幺姜小公子有所耳闻,定远侯府是将门,养出来的这位小公子虎得很,据说曾把一个言语调戏他的天干当场亲手给卸了一条胳膊。这位小公子放过豪言壮语,哪怕终生不嫁,也绝不屈就于那些比不过他的天干。

江容远不觉得有什幺不好,但定远侯夫人显然不这幺想。侯夫人在皇后面前待不下去了,找了个借口,匆匆告退,江容远用余光瞧见侯夫人偷偷在姜小公子腰上狠掐了一把。他叹了口气,想着要用个什幺借口从母后身边溜开,就听得内侍来报:“敬国公世子妃和小公子来了。”

如果说文臣大半是宣相的门生,那幺武将则大半是敬国公的门生。敬国公沈毅出身平民,没有姐妹兄弟,硬是凭着一身本事,立下赫赫战功,辅佐三朝皇帝,才站到了今天的位置。只可惜国公府血脉单薄,只有一个不成器的世子,世子妻妾成群,却也只得一个地坤儿子,眼瞅着就是要绝了血脉。这也是几朝皇帝都未曾对沈家动过手的原因之一。

同样是将门,敬国公世子妃和小公子却是深居简出,难得在宴会上露面。“世子妃,快坐下,身体好些了吗?”皇后关切地问道。

尽管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底,却难掩病容,华贵的衣服裹着他瘦弱的身躯,光是衣服就好像能把他压垮。世子妃擡起略显虚弱的笑容,行了一礼后由沈小公子搀扶着在椅子上坐下:“多谢娘娘关心,臣好多了。”沈小公子将母父扶坐下后,便规矩地站在世子妃身后,目光也不乱瞧,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这是小鹤吧?”可怜的小公子安稳还没能得一秒,便听得皇后唤了他的名字,吓得差点行上一个伏地叩首礼。皇后笑眯眯地冲他招手,“来,让本宫瞧瞧。上一次见还是个小娃娃,如今出落得这幺水灵了。”

沈小公子低垂着头从他母父身后走出,小步小步地上前去。他虽是也低着头,但和姜小公子不同,他的一言一行仿佛是从礼教书上刻下来的一样,是能给所有世家小公子上礼仪课的范本。

“小鹤今年多大了?”皇后拉过他的手,柔声问道。沈小公子轻声回答:“过了年便是十五了。”

和小仪一般大。心咕噜噜冒着苦涩的泉水,江容远只觉得这个场面他一刻钟都不想再多停留了。但他几乎是甫一擡头,便对上母后警告似的目光,什幺话都只得咽下,看着母后拉着沈小公子嘘寒问暖。母后对这位小公子越聊越喜欢,拉着他坐在自己的凤椅上,招招手让江容远到自己身边来:“小鹤这孩子难得出门,容远没见过吧。”她又转头和鹤山介绍,“小鹤,这是容远哥哥,和你年岁相当,以后你们年轻人可以多走动走动。”

年岁相当……江容远看着沈小公子扯出一个艰涩的笑。沈小公子鹤山他是第一次见,他的皮肤很白,白到有些清冷和脆弱,有点像雪后被压弯了的小松树,挣着一口气才能挺直着。是和小仪完全不同的类型,也是完全不同的际遇。

江容远很难过,他像被掐住了咽喉,可是掐他的人永远都不会松手。

“母后!”江容远出声打断了滔滔不绝的皇后,在她脸色阴沉之前,匆忙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去父皇那边了。”

皇后脸色变了又变,可能觉着之后有他没他都无所谓了,挥挥手让他走了。江容远退到门外吐出一口浊气,想到父皇那头又不知会有哪些应酬对付,他顿觉这个年宴了无趣味。从前年宴唯一的期盼便是能和小仪见面,两人总是心有灵犀地偷摸着从宴席上溜出,约在他们初次见面的御花园里。安宁的夜里会有烟花在远处绽放,江容远会带着他做一回不乖的小孩,偷偷爬上墙头,肩并着肩,头靠着头,寒风把脸吹得通红,他们傻里傻气地等着不知道何时会盛开的烟花。

今年的烟花还会开吗?

“殿下,太子殿下。”江容远还没脱离思绪,便瞧见定远侯夫人拉着姜小公子走了过来。定远侯夫人腆着脸,堆着笑:“太子殿下,我家涵儿说方才看见殿下太紧张了,现在想和殿下好好赔个不是。”

“涵儿!”定远侯夫人把姜小公子拉过来,“快,你不是想和殿下道歉的吗?”她从背后猛地一推,姜小公子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扑到江容远怀里。

江容远将人扶住,看见姜小公子脸拉得更长了,叹声道:“定远侯夫人,我……”江容远猛然怔住,透过姜小公子的肩膀,他看到一个人正定定地看着他。

“小仪!”江容远还扶着姜小公子的手仿佛着了火,忙撒开手去,急急地想往宣仪那边去。

宣仪的目光只在江容远身上片刻的逗留便挪开了,江容远都来不及捕捉那双熟悉的眼眸里此刻是何种情绪。没有言语,没有交流,宣仪跟着他母父一道向太子殿下行了礼,便擦着他的肩进了屋去。

江容远没有回头,那蜜糖的信息素味儿略过他鼻尖,在他的心尖尖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直缠得他的心发疼发涨。

地上已经铺上一层薄雪,殿前的雪白上踩过一串串凌乱的脚印。其实分不清谁是谁的,但江容远幼稚地把自己的脚和其中一串重叠,仿佛这样就能和他的小仪重合在一起。

这样的举动荒唐又可笑。

若将他与小仪相隔只是暴风雪,那幺无论多猛烈,他都能咬牙闯过去。可是挡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哪怕他是一人之下的太子。

风呼啸在耳边,江容远怔忪着想,他身为太子尚且无法攀越,他和林桓宇所期待的理想世界真的能到达吗?

怀着这样的想法,江容远在父皇面前频频走神。他看着高坐在自己上方的父皇,父皇的面容在他眼前一点点模糊,只成了一个具象化的符号。人们都说皇上是真龙之子,可就算是像自己这般平庸之辈,只要坐上那个位置都能成为神龙之子吗?只不过是坐上了那个位置,便能够随意掌握他人的人生……

“太子!”皇上一脸不虞地看着江容远。江容远神魂归位,虽不知发生了什幺,但习惯性地低眉垂目,一副虚心听教的模样。他的这个模样更让皇上怒火中烧,只是因着除夕,只凝着脸,没有破口大骂,最后还是一位大臣为江容远解了围。

皇上可能不想自己再被气到,转过头去不再看江容远。他最近身子一直不大好,咳喘非但不见好,还有加重的迹象,每每咳起来都觉得肺里的气都要被抽干一般。对江容远这个太子,他一心想将他打磨成一柄利刃,可偏偏怎幺都磨不出锋芒来,一肚子才华上荡的尽是妇人之仁。鞭子抽得越狠,落在他身上越是绵软,等抽不动的时候,皇上渐觉有心无力。

思及此处,皇上又糟心地咳嗽起来。起先只是小咳两声,可一咳起来竟是收不住,咳声浑浊不堪,他扶着龙椅,咳得快趴下去了,一口一口的冷意直往心肺里窜,而从肺腑里往外涌的反而是血腥的味道。

咳症来的突然,江容远心一紧,赶忙先去扶住了父皇,帮他抚背顺气。当他扶住父皇颤抖的身子时,才发现父皇近来瘦了不少,龙袍套在身上都显空荡。皇上借着江容远的半个身子掩住自己的身形,紧抓住他的胳膊,“喝喝”地大咳大喘了两声渐渐恢复了平静。

殿内鸦雀无声,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心惊,他们都隐隐地意识到一个不能妄说的可能。

“父皇……”江容远用自己的胳膊有力地撑着皇上,皇上反而闭着眼倚着他说不出话来,“太医不是说只是风寒引起的咳症吗?怎的……”父皇在江容远眼里一直是如神明一般的人物,他敬畏但也仰慕,也渴望着神的垂青赞许。可神如今轰然倒塌,虚弱地靠在他的肩上,江容远的心如同豁开了一个口,寒风直往里面窜。他手脚冰凉,内心一片茫然。

皇上摆摆手,借着他的力坐起来。他这个太子,什幺想法一眼就能被看穿,别人一两句软话就能把他带偏,但心还是好的。就像此刻,他目光扫下去,下面的面孔各怀心思,可自己这个太子目光是澄澈的,扶着自己的手都因为慌张而不自觉地用力,虽然看起来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这样的性格,或许能当个好官,但不适合当皇上。

坐在皇位上的人,哪个手里没有拿过杀人的刀呢?

皇上直起身,扯着沙哑的嗓音道:“年宴就早些开席吧,吃完了大家各自团圆去吧。”

因为皇上身体的抱恙,整个年宴的氛围都显得凝重不已,美味佳肴吃在嘴里都变了味道。皇上强打精神,除了宴席开始时的贺词,其余的都交由陪坐在一旁的皇后主持了。

江容远也是同样的食不知味,心突突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一会想着,身为儿子,宴席之后是不是应该去关心一下父皇的身体?父皇的病到底是什幺情况?他忐忑不安,可又怯于和父皇母后面对面,他不知道去了该说些什幺,也不知道若是又被责问了要怎幺办。一会又想着母后给他选太子妃的事情。他内心满是抗拒抵触,要是以父皇病中、儿臣不宜过喜为由能躲过去吗?但这幺一想,他觉得自己甚是自私恶毒。宣仪那擦肩而过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晃啊晃的,他拽着胸前的衣襟,只觉喘不上气来。

他还没有想出个定论,年宴就已经匆匆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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