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歇

林桓宇根基好,休养了旬日,便恢复得差不多。正好到了皇上最后一次拔除蛊毒的日子,江容远便准备前往行宫,谁知皇后派人带来消息,说皇后要见林桓宇,让他随着太子一同去行宫一趟。

江容远心中咯噔一下,自从林桓宇小产后,他一直都在提心吊胆着母后的兴师问罪,果然还是来了。他被骂惯了,都能猜测两分母后要说的话,但他只怕母后为难林桓宇。

等赵大夫开始施诊的时候,皇后才怡怡然过来。说来这也是林桓宇入门后第一次正式拜见皇后,少不了跪拜行礼。皇后不慌不忙地接过婢女奉上的茶,优雅地吹拂去腾腾的热气,抿着嘴小口小口地品,半晌都没赏个眼神给下面跪着的林桓宇。

江容远急了,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得皇后身边的袁嬷嬷道:“太子殿下,先下去吧,皇后娘娘有些体己话想和林公子说。”

眼皮一跳,暗道不好,江容远瞥了身边的林桓宇一眼,上前一步,温言道:“赵大夫正在里头为父皇诊治,儿臣不便离开。况且儿臣和桓宇不分你我,也没有什幺话是听不得的。”

“殿下,都是一些地坤之间的私房话,天干还是回避下的好。”袁嬷嬷慈眉善目的,却是毫无回绝之地驳回了江容远的话。

江容远踟蹰着不肯离开,飞快地思索着该用什幺借口留下来,蓦地又听得母后冷哼一声,茶杯盖子“哒”地扣在茶杯上:“怎幺,本宫身为皇后连你府上一个侍妾都管教不得?”

“当然不是,母后,”江容远连连解释,“只是小产的事情错不在桓宇,望你念在他身子还没有痊愈……”

他的话还未说完,袁嬷嬷便打断了:“殿下,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乃是地坤的本分,分内之事做不好,那便要好好学一学。皇后娘娘仁善,不吝赐教,该感激才是。”

“本宫听说,”皇后不着情味的目光扫过来,“这位林公子,怀着身孕,还日日早出晚归,也不许人跟着,比贵人都忙碌得很。”

“母后,那是我允的,怕桓宇独自在府上不自在。”

“不自在?有何不自在?”不知哪个字戳中了皇后,她顿时勃然大怒,指着林桓宇的脸厉声骂道,“锦衣玉食地供着还不自在?学那些三教九流的抛头露面就自在了?出身低贱也就罢了,但本宫绝不允许你把那些下贱的做派带到这宫里来!”

“母后!”看着母后说得越来越难听、也越来越越不可理喻,江容远脑子嗡嗡作响,烦躁之意直冲心头,猛地就炸开了。

眼见着场面剑拔弩张起来,林桓宇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衣角。江容远竭力控制住自己暴涨的情绪,拍了拍林桓宇的手,上前半步,将他护在身后:“母后,有什幺话我们单独说,别让旁人看来笑话。”

“看笑话?我们母子二人不尽是笑话吗!”皇后像是气狠了,声都带着颤。袁嬷嬷赶紧挥手屏退了下人,皇后越发激动,“近日朝堂上没少对你发难吗?不正是看你我势薄的笑话?我颜家已经颓败,你若是听我的话娶了那沈家的公子,至于被人看笑话?”

说到这件事,江容远压制住的烦躁之情又涌上心头:“朝中风言四起,此中缘故难道母后你不知道吗!”

江容远头一次如此脸红脖子粗地与他人争执,此人还是他的母后。父皇的病情、朝中的局势、桓宇的小产……件件桩桩都让他疲累,都如无形的枷锁将他拷牢。而母后的所作所为更让他心寒、心急、心累、以致心怒。

明明都是母后,明明……

“你可别忘了废黜太子的事可不是你的母后挑起的!”皇后腾地站起身来,盯着自己的儿子。

目光如刀,将江容远戳了个透心凉,是了,早先就有皇上对太子不满、要废黜太子的说法了。难道这真是父皇的本意?

皇后继续凉凉道:“你现在都斗不过人家,若真再过十来年你那妹妹长大了,怕是半个身子入了土的便是你了。不,”皇后冷笑一声,“都不必等她长大,毕竟一个黄毛小儿可比你好掌控的多了。”

见江容远哑了声,皇后复又道:“呵,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迎娶沈国公家的孙子,把兵权拢在手里。”刚才发了好一顿火气,皇后有些累了,语气柔和不少,“你外祖去后,颜家在朝中的都是不中用的,也不必重用。沈国公和颜家一样是功勋之家,而且沈国公忠诚,他那孙子品行过人,可以堪当皇后之责。”皇后缓缓走到江容远身边,执起他的手,母子二人的手都很是冰冷。

“远儿,母后不会害你的。”

江容远依稀还记得很久很久之前的寒夜里,母后搂着他,冰凉的泪水滚落进他的衣领,直滴在他的心上。那时母子二人紧相依偎着,母后说:“我只有你了,远儿。”

若不是林桓宇还在一旁,江容远有那幺一瞬间就为她心软。或许他已经心软。他低着头,不去看母后的脸:“太子妃的事等父皇好一些再说吧。”

皇后意外地没有生气责骂,而是不言不语地看了江容远许久,看看自己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儿子,有些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似乎疲惫不堪:“你记着就行,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太多了。”说罢便不再看他,只闭着眼假寐。

江容远亦是无言,带着林桓宇在一旁坐下。屋子里安静无声,直到赵恒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怎幺样?”江容远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个字都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

赵恒没有追问这粗糙的声音,只禀奏道:“皇上的蛊毒已经全部拔除。”

“那就好……”江容远安心地松了口气,但赵恒却没有松气:“但是殿下,皇上的身子亏损过重,就算拔除了蛊毒也不容乐观。我自当竭尽全力,只是殿下也要做好准备。”

“什幺准备?”江容远愣住。

赵恒没有言尽,只深深地望了江容远一眼。只一眼,也已了然。

不只是父皇的身体,还有那些让自己身处悬崖之上的谣言。

为了父皇,江容远特意去昭明寺拜了佛祖,请求上天开恩。许是上天真的收到了他的请求,皇上的身体当真好了不少。隔了几天江容远去看他时,皇上已经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了,只是面色仍是苍白,一个气喘仍会咳嗽个不停。

“父皇。”江容远上前去。不受情蛊影响的皇上,不再如此前那般会笑着喊他远儿,只漠然地颔首。

江容远暗中扫视四围,没有看见母后的身影,心中隐有不安,可也只能按捺住:“父皇,身体可好些了?”

皇上微眯着眼,江容远揣测不出他的态度:“赵大夫是儿臣先前在江南认识的,他医术高超……”

“呵,”皇上不明意味地笑了,擡眼看他,“好与朕唱一出苦情戏吗?”

江容远霎时间浑身冷汗直冒:“父皇怎幺这幺说?”父皇是听到那些风言?还是知道母后所为了?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悬在他脖颈上的一把刀。

“朕不在朝中,你这个监国不是当得挺开心的?”自病以来,皇上瘦了不少,反显得他的目光更加锋利无情,“心里是不是巴不得朕回不去才好?找个相熟的大夫来个里应外合,既能彰显你的名声,又能取朕而代之!”

“父、父皇……”江容远被这一番指责打击到了,他没想到父皇真的如林桓宇所说那般对他发难,也没想到父皇竟然这幺快对他发难。在江容远的心里始终存着一份对亲情的渴慕,所以此前任凭朝上如何风雨呼啸他除了焦头额烂倒也无太多伤怀,而此刻那些承受自四面八方的指责竟一起裹挟而来,让他孩子气般地突然落了泪。

见他哭了,皇上猛然一怔,随后板起脸来,怒斥道,“成何体统!你可还有一个身为太子、身为天干的样?

被这幺一骂,江容远连忙擦干了泪,可擦着擦着他竟破涕为笑。趁着皇上还没来得及吹胡子瞪眼睛,江容远抽了抽鼻子,扯出个难看的笑容:“许久未曾听父皇如此中气十足地训斥儿臣了,儿臣高兴。”

“哼……”皇上像是被他气笑了,可没有发作。这个儿子是何等人物,皇上最是清楚,他深深地看了江容远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只道,“把最近朝堂上的事说来听听。”

“是。”父皇突然不深究,江容远又惊又喜,毕恭毕敬地将这几月的朝堂事无巨细地一一禀报来,不敢有任何隐瞒。说完了他忐忑不安地看着父皇,害怕皇上揪出个什幺错来。

皇上凝着眉,眯着眼,一直默默地听他汇报来,没有打岔,只在他说完之后问了问:“这件事的操办方法是你想的?”皇上问的是有关今年春耕的一件事情,这件事其实都有旧例,但是江容远做主改了。

“是……”江容远硬着头皮回答,他当初要改的时候就被大臣联合说了一气,什幺祖宗的规矩不可破之类的,“儿臣去年一路南下,看到了许多百姓的生活,感慨颇多……有些规矩虽是祖宗传下来的,但已与现下实情不相符合,所以儿臣做主改了。”说完江容远便缩起脑袋,生怕父皇怒起责罚。

皇上并没有多言,他望着远方,透过湛蓝的天空不知想到了什幺,回头又问他:“你南下可有其他见解?”

江容远不知道父皇这个问题是何用意,像是被先生突然考起问题的学生,盘算着回答。他本踌躇着,乍一眼看到父皇脸色又凝重了,赶紧开口把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一股脑说了出来。经过几月的磨砺,当初他那些青涩未脱的想法也逐渐有了雏形,越说也越像模像样,有了那幺几分可行之处。皇上没有面露赞许,也没有勃然大怒,不过时不时反问两句,江容远静下心来,细细思索,倒也答得上来。

“父皇,此次南下,儿臣明白了,我大兴的江山不只有只宫城的朱墙黛瓦,还有绵延不绝的山脉河川。大兴的河山不止在庙堂之上,还在江湖之中。”树梢之上已是繁花盛开,绿叶红花相映成趣,一切都满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寒冬终是结束,春光明媚了大地。碎着金光的树梢摇曳在眼眸中,纵使有千般的情绪也一下子碎在这春光里,只留满心安宁和无限希望。江容远深吸一口气:“父皇,春天来了,但有许许多多人却见不到春天。儿臣、儿臣想给那些努力奔赴每一个春天的人一次看见花开的机会,让他们也能沐浴着春光把酒话桑麻。”

皇上看着自己这个太子,曾经那般怯懦的小孩此刻竟能借着光映射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此刻皇上相信了他的那一份赤诚之心,或许这份赤诚之心真的能在未来可以给这个朝堂带来一些改变吧,只是……还远远不够。

江容远没有呆很久,便被父皇赶回去了。父皇没有说他什幺时候会回宫接手政事,所以江容远还得继续行监国之事。他本拟了一套父皇南下巡视运河的方案,想着今日呈给父皇看看,等他身体好些了,便能一路赏景一路休养。但此刻他是万万不敢的了,单说他不让皇上回朝、却让他远离京城这一项就够他莫口难辨的了。不过父皇身体逐渐恢复,这些烦扰应该会淡化吧?

太子走后,皇上终于支撑不住地弯腰咳喘起来,发出长长地破败的喘气声,脸色也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一直没有露面的皇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看了直不起身的皇上好一会,才缓缓蹲下身来,帮他轻拍着背顺气。

皇上好不容易喘过来之后,哼笑一声:“你不是巴不得朕早点去吗?何必惺惺作态?”

皇后把他扶着坐好了,方才歪头看他,启唇笑了笑:“你不也是如此吗?但有一点你错了,我是希望你永远病着,只有你病着才会是我的启哥哥。这世界上此刻或许只有我那个蠢儿子想要你快些好起来。可惜呀……”她微凉的手指从皇上的脸庞拂过,若即若离的,像情人间的呢喃又像仇人的刀刃。

似是被她气到,皇上又咳嗽了起来,皇后以一种亲昵之态半拥着他:“不过,我们终归是要同去同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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