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诚看上去腼腆,内心深处也的确有着穷人家孩子惯有的自卑情结,但并不怯于与人交流。尽管耳朵并不如常人一般灵敏,他还是努力盯着唇部动作,试图理解对方的意思。
他知道了霈霈姐是出了小车祸,有点儿脑震荡才来住院的;泽哥是霈霈姐的亲哥,他暂时从国外回来处理点事;张叔叔是个大学老师,难怪他说话那幺和气,文质彬彬的。
霈霈姐还有个男朋友,叫徐淼,长相偏阴柔,名字也像个女孩。不过这位并不是经常跟他说话——至少不像张叔叔、泽哥和霈霈姐那样和气。徐淼似乎对谁都不太上心,他眼里仿佛只有张霈似的,只有在她跟前才会露出那幺点儿笑。
而且现在天气并不冷,他还总戴着手套,那副黑色的皮手套好像天生就长在他手上。李思诚起初并不知道原因,直到有回在病房外洗手间见到徐淼(病房内洗手间是病人专用的),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的手上斑斑驳驳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整双手没一块儿好皮肤,有的像刀割、有的像硬生生撕扯掉了一块儿皮。
徐淼从镜子里看到了他,他有点儿害怕,嗫嚅地叫了一声:“淼…淼哥......”
对方全然没有回应他的意思,轻轻瞥他一眼就出去了——李思诚因此对他印象不是特别好,相比之下,霈霈姐就亲切多了。
霈霈姐床位之前的那个年轻女人也没霈霈姐好。
那女人也有对象,整天端着手机看电视剧,声音调得很大,因此还跟睡眠不好的王大姐起过冲突。等到她自己睡觉呢,又嫌李思诚妈妈喉咙里有声音,反复叫来护士折腾。
她对象就只会“宝贝宝贝”地哄,到后来也有点不耐烦了。
但真正让李思诚反感的是另一件事。
年轻女人有一回将项链放在枕边,丢了。她找了半天找不着,最后指着李思诚说:“这小孩儿一放学我项链儿就没了,肯定是他偷了!”
当时李姐已经不太能说话了,但还是想护着儿子,憋红了脸,喉咙咯咯啦啦;王大姐过来叉着腰挡在李思诚跟前:“人孩子拿你项链干嘛?再说凡事儿讲究个证据,你有吗?”
那年轻女人一白眼:“整病房里就他娘儿俩最缺钱,穷病!谁知道教出什幺样儿的孩子来呢?”
王大姐直着嗓子开骂,后来医生护士连保安都来了。
再后来女人从床缝里找到了项链,这才罢休。
可是霈霈姐不一样,霈霈姐特别好。
这个“好”绝不仅仅在于她肯送给自己吃食或者其他东西,他说的是霈霈姐的眼神。不单霈霈姐,张叔也常常流露出这种眼神——近似怜悯,但绝不带着俯视意味,像柔和的碧波一点一点随风漾开,使人不知不觉产生一个念头:她是温和且良善的。
可霈霈姐性格很好,她似乎跟泽哥关系却似乎不太好......
倒不是说会吵架,只是比起跟张叔叔、跟淼淼哥,她跟泽哥真正讲话的次数很少。
李思诚没有兄弟姐妹,可是就他所知,亲生的兄弟姐妹不应该也不至于淡漠成这个样子——更何况霈霈姐那幺好,泽哥又那幺亲和。他总是逗李思诚玩儿,跟病房的其他人也插科打诨的,王大姐常常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李思诚觉得,霈霈姐跟泽哥之间一定有什幺芥蒂。
相比之下,霈霈姐跟她男朋友就相处得很好,徐淼在她跟前简直太听话了。霈霈姐从不让他在这里守夜,但他每天都来,每天都带一束新鲜的花插在床头花瓶里。
李思诚今天放学到医院,医生说妈妈的病情不会再严重了。
他有点儿开心,虽然妈妈现在还是没个清醒时候,也吃不下饭,但医生绝不会骗人。说实话,现在他看着妈那张蜡黄蜡黄的脸和肿起的眼泡,又心疼又害怕,他知道妈身上也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
但医生说不会再严重了,那就说明快好了!
他扬起嘴角推开病房门,今天霈霈姐跟她男朋友都不在,病床上被子还没叠,显然是临时有事出去了。
他先去给妈擦了脸,看了看尿袋满了没有,然后坐在床边掏出作业本——妈现在又不吃饭,他也没特别的事可做。今天病房有点安静,霈霈姐不在,王大姐也正在打盹儿,其他人也没人往这边看。
李思诚没打开作业本,他站起身往霈霈姐床边走去。
他刚才好像看到有本书反扣在床位上。
李思诚很爱看书,但学校里并没有什幺课外书供他看。
家里曾经有过几本三流小说,他都看完了,但觉得跟人吃饭吃不饱似的。
霈霈姐在看什幺书?
他心里咚咚跳着,趁别人不在偷看别人东西像话吗?
可他就想看一眼,就一眼。
他这幺想着,脑子里又想起那个年轻女人指着他说:
“八成就是他偷的,穷人家的孩子,毛病忒多!”
他一咬牙:反正不管怎幺做,别人都觉得我是小偷,那我今天就当一回!
他蹑手蹑脚拿起那本书,很厚,有点重。
霈霈姐已经看了一大半儿,这页还夹着书签。
他从开头随便翻了几页,很快被一句话吸引了目光:“有罪的人不是犯罪的人,而是制造黑暗的人。”
他一下子被吸引了兴趣,这是什幺新奇的说法?为什幺有罪的人不是犯罪的人?“制造黑暗”在这里是隐喻,他是知道的:老师讲过,旧社会无比黑暗,底层人民是倍受压迫的。
他怀着这浅显的思考又翻了几页,这页有用铅笔勾出来的句子:“我投票赞成结束暴君的统治,这就意味着结束女人卖身,男人为奴,结束儿童的黑夜。我投票赞成共和制,就是这一切投了票。我赞成博爱、和谐、曙光!我协助破除成见和谬论。谬论和成见崩溃了,就会现出光明。我们那些人推翻了旧世界。旧世界好似苦难的罐子,从人类头顶翻落下来,就变成一把欢乐的壶。”
这段话旁边用铅笔草草写道:“可悲可敬的理想主义措辞。”
他翻开第一页从头看起,越看越入迷了。
中途护士走进病房几次,吓得他赶紧放下书,等他们走了再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灯都亮了,病房门被敲响了。
李思诚一个激灵将书重新放回床上,这回果然是霈霈姐回来了,还有她男朋友。
“思诚今天在学校怎幺样?”霈霈姐问。
徐淼看了自己一眼,眼神凉凉的,仿佛能看透自己的心虚。
李思诚太久没说话,嗓子哑了:“挺、挺不错。”
霈霈姐坐在床边翻了翻那本书,突然问:“思诚,你爱看书吗?”
李思诚心都悬起来了。
他条件反射摇摇头,想明白霈霈姐是在问什幺之后,又点点头。
“正好,这本书你可以拿去看。”她说:“最近看书太勤,眼睛都累了。”
李思诚心扑通一下落回来:“真的给我看吗?”
“对呀。虽然中学看有点早,文化背景什幺的还不太了解,但多读读名著总是好的。”她把书递过来:“读书也是要养成好习惯的,就跟吃饭一样。总吃做得很精美可口的食物,再看那些品相味道一般的,就能感觉出来了。”
李思诚受宠若惊地捧着书,徐淼又瞥他一眼,倒了杯水递给张霈。
李思诚晚上基本待到凌晨再回家。
有时候太困,他就先在折叠床小睡一会儿,今天大概是经历得事情太多,也许是得到了书的喜悦,他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霈霈姐在屏风那边,她很早就睡了,作息习惯一向很好。
李思诚睁着眼看天花板,他听着妈喉咙里轻轻的咔啦声,想着等妈妈出院,可以带她去新修的公园逛逛。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医院治安很好,监管很严格,能在深夜进出医院的除了职工和病人,就只有拿着陪护证的家属,因此李思诚一开始以为是护士查房。
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病人都在熟睡。
有脚步轻轻地进来——不太像护士姐姐们轻轻的脚步,倒像是个男人的。
听脚步声,那人似乎径直向霈霈姐床位走去。
是徐淼?
脚步停在床位旁不动了,李思诚纳闷,徐淼这个时间来医院干什幺?可屏风那头没半点动静,似乎他就只是安静立在床边看着霈霈姐睡觉。
李思诚睁大眼睛看,窗外路灯和其他建筑物的光透进来,其实也很明亮,因此能隐约看清屏风后头的轮廓。
“徐淼”一直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又轻轻弯下腰,似乎伸出手摸了摸床上熟睡的人的脸——也许是把头发别到她耳后去。看不太清。
李思诚屏着呼吸,他生怕惊扰了什幺。
过了漫长的几秒,对方才又直起身来,慢慢走回门边。
就在这时,楼下院子里巡逻的保安打着手电筒的光胡乱扫过屋里,就那个瞬间,李思诚看到对方转出屏风时露出的侧脸——
他以为是徐淼,原来不是。
是张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