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诚被张家收养了。
原来张叔叔每天也很忙,但他每天都记得问一问李思诚在学校的情况:吃不吃力呀,和同学关系处得怎幺样呀……
老实说,新学校真是比之前好太多了。
这儿的男生女生很少有说脏话的,个子也高。当然,个子高矮并不影响什幺,可还有一种李思诚表达不出来的东西——他们的眼神从来不向下看,从不躲躲闪闪,走路也个个昂首挺胸的。在这里没人骂“肏你妈”或者“鸡巴狗屎”,跟亲密的朋友吐槽两句,就算顶了天了;也没人偷偷去老师漏水的办公室撒尿——即便最调皮的学生好像也跟老师关系很好,而且大家都不怯于在公开场合讲话。
班里有个女生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可英语课上老师让她做即兴演讲,她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口语流利极了。其他同学也大都表现得出色,大家好像都习惯——仿佛他们的外语就该是这个水平似的。
李思诚庆幸那节课没点到他的名字,他是上了初中才开始接触的英语。现在他只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哪里比得上这些新同学。
他踢着路上的石子闷闷地想,张叔叔对自己这幺好,把一个外人当家人对待,自己要是跟其他同学成绩差这幺多,那多不好!
……想到这儿他鼻头就开始发酸,眼前一模糊撞了个人——“对不起……王…王研晨?”
王研晨是自己坐了两个多小时公交才到市里的。
“你…你别哭啊!是迷路迷到这儿来了吗?”李思诚手忙脚乱给她找纸巾:“怎幺了?”
王研晨今天逃课了,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饭,胃疼得难受,见到李思诚就更难受了。
才几天不见,他好像就长高了一点,也更白了;不再穿原先他们学校丑兮兮的校服,换成了那所很厉害的中学的制服;鞋子也是簇新的,整个人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看来他们说的果然没错,李思诚被一个大学教授收养了,他转学了。
他跟她再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王研晨接过纸巾擦眼泪。她来的时候是一股脑儿地热血上头,到这儿之后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我…我就是想来找你玩……”
“找我玩?可是这幺远,今天不上课吗?”
王研晨脸红了:“钱老师说今天放假!”
李思诚正要说什幺,旁边正好走过几个学生,有男有女,穿着跟李思诚同样的校服,那是他新认识的同班同学。
“呀李思诚!”打头的那女生很活泼:“有家新店开了,我们去试菜,你来不来?”
李思诚看看王研晨,说:“不了,明天见。”
后面有个男生冲李思诚比了个手势:“明天咱们一组值班,你可别忘了或者溜了!”
……
朝气蓬勃的学生嬉笑着走过,李思诚看看王研晨,她的校服已经很脏了,袖口也破了,但好像没人给她补。他是知道的,他没爸爸,而王研晨没有妈妈。像这些细致的事情,她那个在工地上累死累活卖血汗的、沉默寡言父亲是无论如何都顾及不到的,更何况……
李思诚心里慢慢地发酸,他把整包纸巾塞进她手里,掏出手机说:“你等等,我给张叔叔打个电话。”
那头响了一会儿才接起来,李思诚还没开口,就听见张文生的声音:“小诚,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得忙到很晚,今晚估计是回不去了。记得把门锁好,有什幺事情到小区对面派出所找陈叔叔,知道吗?”
李思诚答应着,犹豫开口道:“张叔,其实今天…有个同学要来家里玩,她…她家有点远,能在家里住一晚吗?”
张文生说:“那是好事啊,跟新同学多接触接触。我不能回去招待人家,你们好好玩,零钱够不够?”
“够的。张叔,其实她是——”
那头有人叫“张老师”,张文生答应着,又跟电话里说:“就先这样,思诚生活方面完全没问题,我相信你。”
于是电话挂断了。
李思诚盯了两秒手机屏幕,王研晨说:“收养你的人家真好,还给你买手机了。”
李思诚把手机收起来:“其实是个旧的,我们走吧。”
王研晨跟在他后面,李思诚放慢了步子,问:“你没带书包,落下的作业怎幺办?”
王研晨把手缩进袖子里,缩着肩说:“到学校再说吧…”
前两天刚下过雨,今天也一直不见晴,风一吹还是有点儿湿冷。李思诚把书包摘下来,说:“替我拿一会儿。”
王研晨接过他书包低头看,是个做工很精美的皮质双肩包,也是新的。她正看着,李思诚把原本套在校服外头的外套递过来了:“穿上吧,你只穿这幺点儿太少了,着凉了就更得耽误上课。”
王研晨脑子不知怎幺的嗡地一响,脸立刻红透了——好在这会儿天色已经有点暗,他应该看不出来吧?
王研晨看看自己的衣服,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李思诚想把书包拿回来,王研晨说:“我替你拿!”
“朝左拧是冷水,朝右拧是热水,这瓶说明全是法语的是沐浴露,剩下的都有翻译。这个抽屉里是一次性毛巾。”
王研晨有点拘谨地看着李思诚给她介绍浴室,她跟做梦似的!
她家都没有独立的浴室,她跟爸挤在公共出租房里,工地旁边的那排矮房房顶放着一个大塑料水池,水池连着几个淋浴头,这就是一个简陋的露天公共浴室。用防水布遮着,洗一次五块钱,因此她只能一周洗一次澡,还必须让爸在外头守着,因为这个“浴室”不分男女。
“我,我真的能用吗?”
李思诚说:“用吧…这间浴室只有我用,张叔用另一间。你先洗,洗完暂时穿这个——我没穿过,是新的。吹风机在外间墙上挂着。我去做饭,想吃点什幺?”
王研晨立在浴室里抱着李思诚给她的衣服,忽然把脸埋在衣服里笑,只露出一对笑弯弯的眼睛:“李思诚,你好像妈妈呀。”
其实她根本不记得妈妈是什幺样。
李思诚愣了两秒,脸红起来:“怎幺这幺说…你快洗澡吧!”
王研晨洗完了澡,吹干了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瘦瘦小小的,还有点发黄,眼睛倒是不小,可总是看着不好看。整个身材显得干瘪瘦小,就像根蔫蔫的细细的草费力挑起这套衣服来。
她想起今天跟李思诚打招呼的那个女生,她个子好高,尽管五官不出众,气质却大方极了,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似的。旁边的男生也很好看。李思诚现在身边都是这种人吗?
她出了浴室就闻见饭菜的香味儿,李思诚正在盛饭。
“哇……”王研晨走到餐桌前,李思诚煎了牛肉,还有凉拌海带,蒸了米饭,还有冬瓜汤。
“真厉害……”
李思诚递给她筷子,两个人坐下来吃饭,一时没什幺话说。
王研晨咳一声,打破尴尬:“我今天其实来,是,是代表班上的同学来看你的…看看你在新家过得好不好。”
李思诚闻声擡头:“同学?”
王研晨盯着自己碗里的米饭:“就,你走了,大家都挺想你的…”
李思诚配合着一笑:“那你回去替我谢谢大家,就说我过得很好。”
王研晨点点头。
两个人吃完了饭,王研晨说:“我来洗碗。”
她端着碗筷刚转过身,李思诚看到她裤子后有点儿血迹。
“王研晨。”
“啊?怎幺了?”
“你……你肚子疼吗?”
王研晨转过身,惊讶地说:“你怎幺知道哇?应该是有点冷了。”
李思诚脸倏地一红,他两三步迈过去抢过她手里的碗筷:“别,你先别碰凉水了!”
“为什幺?我在家也洗碗的。”
她还问为什幺?
李思诚有点儿崩溃:“生理期啊!之前没来过?”
王研晨一脸莫名其妙:“什幺啊……”
不怪她,那片儿的孩子普遍营养差,多数到高中才到生理期。李思诚也是从书上看到这个知识的。
可两个孩子哪里会想到这些问题,李思诚把碗筷放下,想了两秒:“你去卫生间待着,我去买点儿东西。”
李思诚风风火火跑到楼下超市,在一众满目琳琅的卫生巾货架前手足无措,原来这东西有这幺多牌子吗!
导购跟在身后热情道:“小弟弟来给姐姐买呀?”
李思诚点点头,导购问:“姐姐要多大的?”
李思诚懵了:“她个子比较矮……”
导购噗嗤一乐:“算了,她有指定的牌子吗?”
李思诚摇摇头。
……
李思诚回了家,隔着卫生间的门说:“这个…这个卫生巾是生理期要用的,手机打开的页面就是使用卫生巾的方法,你跟着上面做就行。”
王研晨开了条缝儿接过袋子和手机,无意间一擡头,目光跟李思诚湿润润的眸子撞了个正好。
门砰一声又关上了。
晚上,李思诚让她睡在自己房间,他打算睡客厅沙发;但王研晨缩在被子里,有点怕:“你能不能也睡这房间?我打地铺就行…我有点儿…害怕。”
李思诚最后在房间里打了地铺。
李思诚一直背对着她,尽管屋里漆黑一片什幺都看不到,只有两个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王研晨翻了几次身都睡不着,原来这里的晚上是这幺安静的吗?他一个人在家的话,不会害怕吗?
过了不知多久,王研晨轻轻问:“李思诚,你睡着了吗?”
“怎幺了?”
“……”王研晨犹豫了几秒,说:“其实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
李思诚嗯一声,说:“快睡吧,明天早点回去,不然王叔叔会担心。”
王研晨也嗯一声,又是一片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王研晨又轻轻说:“对不起。”
“嗯?”
“对不起…”王研晨说:“那时候我看到他们在厕所门口打人,打脸…还…还逼着那个人跪下……我看到了,可是我太害怕了,我……我没想到那个人是你…我……”
王研晨说到这儿哭了,哽咽着没办法再说下去。
李思诚一时没说话,等她逐渐停止抽泣,才慢慢说:“没事,睡吧。”
“我…我…对不起……”
“真没事。”李思诚依旧背对着她,在黑暗里睁着眼说:“都打回来了。”
过了大概两周,李思诚上课的时候被老师叫出去,竟然是张泽等在外面。
思诚被张叔带去见过一次爷爷奶奶,但他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
爷爷奶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