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高一临近期末考前最后一次月考成绩公布,崭新的红榜贴了半面墙。

胡梦激动的拉着周青瑶去看成绩,后者心里早有数,所以见着自己的名字稳居榜二,连失望郁闷的神色都寻不见,淡然转身,扯着胡梦去小卖部买吃的。

“走,请你吃香肠。”

胡梦长叹一声,作为旁观者比她这个戏中人还来的难过。

“第一是你们班那个学习委员吧?”

“恩。”

“他什幺来头?这幺多次考试就没见他掉过榜首。”

“不清楚。”

周青瑶语气淡淡的,“总之.....是我望尘莫及的天赋型,他随便学学,我得熬几个通宵才能赶上。”

胡梦听后拢拉着头,略显惋惜,又倏地想起什幺,情绪暴涨,摸了摸她厚重的齐刘海。

“别灰心,指不定他哪次考试前闹肚子,成绩随着厕所一泻千里。”

周青瑶被逗乐了,笑着推搡她的肩,两人边跑边闹,最后手牵手去小卖部买吃的。

.........

日影斜沉,一团团深红的火烧云灼烫了天际,炙热而温柔,倾洒整片暖橘色的光晕。

盛夏的黄昏如同心动的少女,透着一丝遮不住的娇羞。

放学时分,学生三两成群,嬉闹哄笑,陆陆续续走出学校。

周青瑶跟胡梦一路闲聊瞎扯,走到通泰街的十字路口,两人前行的方向一左一右,每天都在这里分别。

胡梦从初中就跟她是好友,清楚她复杂的家世,一听她要去幼儿园,气不打一处来。

“你又要当小保姆去接你弟?”

“不然呢?”

她干涩的扯开唇,“好歹流着一半相同血液,总不能真不管他。”

“你啊,就是心地太善良了,所以你那泼妇后妈才敢骑你脖子上作威作福,把你当保姆使唤。”

周青瑶云淡风轻道:“第一,她不算泼妇,第二,我也不善良。”

她拢了拢仿佛千金重的书包,挥手告别,“走了,明天见。”

胡梦沉默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歪头陷入沉思。

迄今为止,周青瑶是她见过最真实也最清醒的人。

明明干瘦如柴,活的像根被挤开水分的豆芽,摇摇欲坠的强撑起仅存的希望,可那小小的身体却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遇事沉着不慌乱,做事细致认真,也极少见她情绪失控。

她有着远高于同龄人的成熟,可那仿佛一眼看透人世的通透,即使是被迫存在,仍会让人心疼不止。

........

高中放学较晚,等她赶到幼儿园时,小孩子基本都被家长接走了,徒留几个日常留守儿童趴在门栏前苦巴巴的唱儿歌。

“我要你抢我的东西!你再抢试试!”

园内的滑梯旁传来打斗的声音,顺着拔尖的男童音,周青瑶听着耳熟,走过去才发现两个男孩扭打在一起,而将人压在身下的正是她那个爱惹是生非的弟弟。

“周青羡!”

她疾步走过去,小屁孩打的正起劲,被人扯到一边,嘴里还不消停的骂着狠话。

周青瑶低身扶起受害者,被他揍破唇角的小男孩跟拽着救命稻草似的抓紧她的手,从激烈的撕扯中缓过神,抽泣着掉眼泪。

周青羡面红耳赤的挥舞拳头,“你还哭!”

“别说了。”

女生面色发红,少见的动了气,她眼神犀利的盯着犯浑的小男孩,“你必须跟人道歉。”

“凭什幺?”

小家伙不服,气鼓鼓的瞪她,“是他先抢我东西的。”

被揍的小男孩躲在周青瑶身后,抽抽搭搭的说:“那玩具...本来...就是我的...”

“你胡说!”

有了周青瑶当靠山,刚还哭哭啼啼的小家伙瞬间有了底气,童言无忌,想什幺全说出来了。

“那是我爸爸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你见都没见过,你家也买不起。”

施暴的小屁孩被戳到心上的尖刺,眼圈一红,拖着浅淡哭腔,“你才买不起,看我不揍死你...”

“好了,别闹了。”

周青瑶被吵的头疼,直接拖着他圆滚滚的身体往外走,他奋力挥动敦实的短臂短腿,一路絮叨着骂人。

拐过那个弯,小家伙嚣张的气焰退了大半,炎炎夏日的威力不可小觑,前后不过几分钟,他热的满头大汗,跟小狗似的吐舌头散热。

周青瑶见他安静了才放开他,动了动酸痛的胳膊。

“闹完了?”

他固执的别过头,“我没闹。”

周青瑶冷静的说他,“别人的东西再喜欢也不能拿,动手打人更是错上加错,再有下次,我就跟爸说,让他来收拾你。”

“那东西我才不喜欢。”

周青羡横着眼睛看别处,赌气的撅嘴,“一个破音乐盒,谁稀罕!”

女生微微一愣。

这东西他的确不稀罕,但她却是视若珍宝。

那个冬天,她藏进柜子里的音乐盒被男孩不小心摔坏,她伤心的红了眼眶,不发一言的收起残骸把自己关在房里。

后来,小家伙挨了周爸好一顿揍,整间屋子都是他嚎啕大哭的求饶声。

周青瑶看着小男孩不服气的傲娇样,她胸口淌过温热的暖流,语气也比之前要放轻些许。

“抢来想送给我?”

男孩别扭的点点头。

“可那是别人的东西,再好看我也不能收。“

她难得温声细语的教育他:“你好好学习,以后自己赚钱了再买来送我。”

小家伙点头如捣蒜,胖手擦掉圆脸上的汗珠,许是见惯了她疏离的一面,几句软话听的眉开眼笑。

孩子的脾气来去无影,没多会又自觉牵着她的手,话夹子似的说个不停。

............

“吱溜”一声,生锈的铁栅门合上。

两人回到家,屋里空无一人。

老城区的房子多为单位房,那是周青瑶奶奶留下的。

房子格局简单,2室一厅,家具充满年代感,光是那张吃饭的餐桌至少有几十年历史,陷进的坑洼宛如月球表面。

屋外墙上的爬藤植物朝四周努力伸展着,枝藤与清冷缠绕在一起,遍布整面墙。

周青瑶熟稔的煮了两碗面,还特意加了金黄焦脆的煎蛋跟嫩绿的小白菜。

“我不要吃葱。”

周青羡用筷子撩拨顶端的葱花,耍少爷脾气。

她不动声色的继续吃面,在他开启新一轮高声囔囔时,起身直接收了他的碗。

“挑三拣四就饿着。”

“——姐姐。”小家伙怂了,小胖手扒拉她的手臂。

周青瑶低头看她,“吃不吃?”

“吃!”

他气势弱了大半,不敢再有任何意见,一大一小对坐,安静的吃面。

.......

晚上约8点左右,伴着开关门的声响,寂静的房间外开始有了人声。

“我的宝贝儿子!”

是周爸的声音。

“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学了些什幺,跟爸说说...”

屋里沉迷做作业的周青瑶头都没擡,手上奋笔疾书的写着,心境丝毫不受影响。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外头是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日常,深厚温情的父子情展露无疑。

不知过了多久,父子间的亲密对话暂告一段落,周爸来到周青瑶的房间。

“扣扣。”

他敷衍的敲了两下门,也不等她出声,径直推门而入。

“瑶瑶。”

她身子顿了一秒,僵硬的回头,那表情要笑不笑的,身子背着光,朦脓的暗色下,看不见她微湿的眼眶。

周爸说话单刀直入,问话万年不变。

“学习怎幺样?”

“很好。”

“平时也要注意休息,别把身子累垮了。”

“恩。”

“钱不够用跟我说,该花就花,别太省。”

“知道了。”

流程化的谈话结束,他例行公事关爱完女儿,带上房门,转头又去找儿子逗趣。

屋外的打闹嬉耍的笑声此起彼伏,她听着刺耳,完全静不下心来。

一道题解了十分钟,最后算出来的答案还是错的。

她索性扔了笔,戴上防噪音的耳机,打开mp3,调到最爱的那首歌,站在小小的窗口观望楼下。

这个mp3是张爷爷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在当时也要小几百块,李慧不止一次说过让她往里头下点儿歌,偶尔借给弟弟听会儿。

她很干脆的拒绝了,李慧板着脸别扭好几天,最后还是周爸买了个一模一样的送儿子,这事才算过去。

周青瑶的爸爸周寒生是个朴实憨厚的中年男人,干了半辈子公交车司机,为了养活一家四口早出晚归,同她撞面的次数并不多,关系也算不上多亲密。

但周青瑶知道,他爸心里还是爱她的,只是对比从小陪伴到大的弟弟,多少会有差别。

她能理解,但不愿接受。

小时候她养在乡下外婆家,8岁才回到父母身边,可欢乐的日子没过多久,10岁那年,父母因感情破裂和平离婚,在抚养权选择上,她放弃跟随妈妈去大城市,执意守在爸爸跟奶奶身边,守着这个古旧的老城区,以及温情的邻里关系。

再后来,周爸再婚生子,奶奶同年因病去世,后妈人前温柔体贴,人后尖酸刻薄,但即使如此,周青瑶从未拿受委屈当成幌子,逼他爸左右为难。

人都说爱哭的孩子有糖吃,但她不爱吃糖,也不爱流泪。

在她看来,眼泪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只会拉胯本就阴郁的情绪,将你一脚拽进深渊里,你越是挣扎,陷得就越深,直至被黑暗势力完全吞没。

有这哭哭啼啼的时间,不如多做一张卷子,多背几个单词。

.............

夏夜繁星璀璨,微风泛热。

广场里小孩子们围在一起玩游戏,老人们摇着蒲扇聊天,安宁而祥和。

mp3里正放着杰伦的歌,稻香。

阳光满分的一首歌,每个跳动的音符都在诉说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

听到这儿,她低眸笑了声,酸涩的,沉闷的,压抑的寒流从胸前滑开,四散在血脉里。

对她而言,家真是唯一的城堡吗?

她不确定,至少现在的她还领悟不到所谓家庭的温暖,而美满家庭衍生出来的强大治愈力,她大概也不配拥有吧。

自始至终,周青瑶的城堡里就只有她一人。

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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