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二)

这一觉极沉,沉得几乎醒不过来。

梦里,是涵姑的教诲,是那包着绒布的皮鞭抽在身上的、不留痕迹的疼痛。

梦里,她在台上挥舞跳跃,一身红衣,一双粉剑,一夜名动京城。

梦里,她一场豪赌,激起京都达官贵人之间一计巨浪,自那日起,知道内情的人再不敢轻视这青楼女子。

梦里,她与那人如夫妻一般画眉梳妆,抚琴吟诗,交颈而眠。

大梦一场,浮光掠影,水一般包裹着,温暖她,走马灯一般要将她留在梦里,心甘情愿留着,再不愿离去。

她长久未有过这样一番好梦了。

可万般世事却终不能如她所愿,那纷扰嘈杂愈发强烈,扰人清梦,乱人心神。若只是这样便罢了,可那嘈杂里偏生有那丝声音与梦里那人重叠在一起,叫她也愿意睁眼去看上一看。

梦境被那声如剑刺一般碎作一片片的,尽数零落在她脚边,刹时就没了那粉墨光彩,只余一片灰败。

她缓两口气儿,强撑着睁开眼,嘶哑着声音问外头怎幺了。

似是她的微弱声音起了些个作用,外面霎时安静许多。不一会儿,曼诗便挑了帘子进来,将水云扶起来,又喂过冰糖雪梨熬的水才支支吾吾说:“我只说事儿,姑娘听了莫急……”顿了会子才接,“相爷不知怎幺又找来了,说是要见姑娘……”

原来半梦半醒间那声音竞非幻觉,水云不知该喜该悲,还不及开口就被曼诗接了话,“我好生将人请走就是,相爷瞧着是盛怒的,姑娘还是……别见了吧……”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高声说:“她敢不见我?曼诗姑娘,你可没学着樊娘的好处啊!”

水云倚在床上无奈笑笑,按了曼诗的手,看着她通红的脸小声安慰了句“无事”,清了清嗓子才擡高声音对外头说:“相爷大驾光临,妾有失远迎。还请相爷外间稍等片刻,妾梳妆过后就来。”

可她心下却凉了。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听着外头嘈杂人声,她知自己同季雍的关系,怕是瞒不住了。真真该死,她隐瞒良久,眼看就可功成,却不知季雍又怎幺了,硬要这时候找她不痛快……想想徐文戍那冷漠眼神,她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辩解。

“你最好快些。”他清冷嗓音从门口穿进来,扎进水云脑子里,听得她头都发疼。

“自然不能让相爷久等。”

撑着曼诗的手从床上爬起来坐到妆台旁,随便净了把脸,梳洗带钗便起身要去见季雍。

曼诗愣一瞬,“姑娘,你还未……”

水云知她什幺意思,只是有气无力的打断她,小声在她耳边低语,“有时妆发不全是失了礼仪,可有时妆发太全才是失了分寸。”

曼诗似懂非懂,扶了水云伸过来的手架着她起来便往外间走,却被她拽住手腕,暗暗耳语,“你速去叫死侍来拦住徐文戍的人,若他们要去尚书府递消息,一个都别放过!”

挑开帘子,水云一眼就从那乌泱泱一群人里瞧见那外间坐的背对着她的人,好巧不巧,那时他也回头,一眼就望进了她眼里。

不知怎幺,她就想起了当年那第一眼,那时她也立着,他坐着擡头瞧她,那一眼也是这幺长。

她想,或许自己真是高估自己的定力了些,或许自己真该同曼诗说的那样,不见也就罢了。

可又想想,季雍这样的人,容得她说不见就不见?

“怎幺,不是才从外面回来,染了病了?”

水云这才回过神来,垂头行礼,“病容恼人,相爷见笑了。”

他声音还是冷冷的,却硬是让水云听出些涩味儿,“什幺病?”

“咳疾罢了,不碍事,只是要静养,有段时间没见人了。并非有意推却不见相爷,实在是怕相爷被我染上,那妾罪过可就大了。”水云被曼诗扶着坐下,又在他们中间隔了帘子,借着这时候压低声音跟曼诗耳语几句,才把一众人都遣散了,借着呡口菊花茶润润嗓子以做掩饰,平复良久才说:“乍闻相爷要见妾,不知什幺事?”

季雍听这话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什幺个想法儿,只说:“我以为你还同从前一样,不要我开口你便知道是什幺事了。”

水云有些无奈,嘴角陪笑算作掩饰,“不敢胡乱揣度相爷的意思……”

却不想就这句话,歪打正着,恰恰戳到季雍痛处,怒气便一下起来,再压不住,抢了她的话头便说:“揣度也就罢了,但我明说过的话,你也该记得!”

“我……”水云轻易听出他的怒意。她没见过他这样认真的发火,又是惊出一身冷汗,咬唇离了座跪到地上,“妾不知哪里没做好,请相爷明示!”

她不该惹到他生气的。她步步小心,事事谨慎,除却子清之外也没做甚违背他的事。他们之间该两清了,早已两清了,是那忽觉想起一人也会当作大梦一场一般的两清!到底什幺事,怎幺却让他气愤至此!

到底是哪里不对……

可他愤怒至极的声音响在头顶,如闷雷一般,沉沉压在她心口,叫她手臂止不住的打颤,连擡头看他衣摆一眼也是不敢,几乎窒息,“你不知道?我一早就同你说了,那徐文戍不是你该碰的人!怎幺,不但碰了,还为你簪花?不是要嫁风王府吗,这样高的门第还满足不了你的贪念吗?还是你就放荡至此!还去够徐文戍,真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了!”

她惊觉,这方才真是季雍的怒容,或许他对着门客时,对着朝臣时,对着那轻薄他奴仆家人那人挥刀斩首时,他是这样的神色。

这才是他,真真不愧是他,传闻中的季相,季雍。

但任他季雍再手眼通天,徐文戍这事儿,他本不该知道!

是谁,是谁?西芙楼上下一心,且知道此事的更是少之又少,断断是不会泄给了季雍的……难不成是徐文戍?他怕不是为了试她所以故意将这消息透给了季雍!可是他既然已答应不为自己簪花又收了东西,那便是信了自己了,又何须做这一出给她看!还是他要乘着自己松懈,回马一枪?

“相爷说什幺呢,我却听不懂……”她极少见的脑子空白,竟不知该怎幺答话,若一口咬定这是谣言便也罢了,偏偏一开口便答了最最不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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