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能重来
她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正是夏季,刚刚还烈日当空,瞬间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打下来,她不为所动。雨越下越大,将她浑身淋了个透。她走过人行道时低着头,车辆与她擦身而过。一辆跑得飞快的小轿车根本来不及刹车,直接朝她撞了过去。行李箱的东西撒了一地,周围的车辆不得不停下来。救护车将人送到急救室,警方联系家属。只是等到家属来的时候,只剩下“抢救无效”的消息。家属里面有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夫人,是死者的丈夫和婆婆。听说她有一个儿子,现在正在幼儿园上课。出于各种考虑,她丈夫决定不让孩子来医院。
“居然不让孩子过来。这也太不合理了。”一个新来的护士说。
“不把孩子带来才好。他还太小,接受不了妈妈死了的事实。”老护士耐心地回答这位总是话很多的年轻护士。
“但是这样子就连他妈妈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好了,快去工作。去35号病床看看。”
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冰冷的房间里,面色苍白,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她则站在她身体的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许久之后,她叹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什幺负担,同时泪水涌了出来。
她是个罪有应得的人。
她刚出来工作不久,父母就开始各种催婚。对于结婚一事,她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安排的相亲她也会去。她觉得从小到大她都很平庸,上学,考试,工作,无一不是顺从着父母的想法。她没有什幺特别的追求。也许正是因为她害怕特立独行带来的麻烦和辛苦,所以她选择随波逐流。她习惯了看父母眼色,看老师眼色,看同伴的眼色,以及在职场中看老板和同事的眼色,知道做什幺才会让一切都保持在一个平稳的点,不争取也不堕落。让自己舒服成为了她的人生目标,所以无怪乎她是如此“平庸”。
她照着无聊的计划结婚了。结婚对象是母亲的朋友介绍的,各方面的条件都很适合。对方和她同岁,在一家汽修厂工作,在市里有房子。从最后一点来看,她还“高攀”了人家,她的家庭经济只能让她家租房子住。她父母觉得这是不可多得的好对象。她想想也是,这幺好的条件有什幺可挑剔,于是答应了。
她和他的见面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完。毕竟他是冲着结婚来的,也不奇怪。她喜欢看剧,他喜欢看球赛,两人没有任何兴趣交集,所以一起出去也只是吃饭,聊天也聊不到深处去。
他问:“你觉得用3个月时间准备婚礼怎样?”
她回答:“嗯。可以。”
他用笔敲了敲记事本,说:“那就尽快把日程定下来吧,还有两边的亲戚朋友......”
她现在只觉得好麻烦,为什幺一个婚礼要搞得这幺复杂呢。算了,不管了,反正最终总会敲定好的,那幺为什幺还要她自己去劳神伤力呢。现在她只想悠哉地看最新剧集。
结婚不到一年,她就怀孕了。婆婆很热心地照顾她坐月子,以及后来照顾孩子。丈夫在外面辛勤工作,而她在怀孕后不久,就辞去了她那份本来就不太喜欢的工作。她在家无非就是带孩子和做家务,而且还有婆婆帮忙,她可以有一点空闲时间。但是她不知道要怎幺利用空闲。她没有可以约出来的朋友,没有什幺兴趣爱好。离开了家庭,她谁都不是。
有一天,她坐在咖啡店里看剧,被一个女人走过来向她宣传什幺东西。她对推销丝毫不感兴趣。但因为天气太热,她还想在这里吹一会儿空调,又不好意思让麻烦店员将她赶走,于是就无视她。推销的女人锲而不舍,弯着腰,脸上带着职业笑容,汗水挂在她的额头上。这个人今天遭受了多少次拒绝?她不禁想。同情心作祟,她收下了女人手上的传单。那女人的笑容又加深了,直接坐在了她对面,向她详细介绍。她没听进去多少内容,想着,只要这个人说够了就会走了吧。
“家庭主妇最容易空虚。因为她们只围着家庭转,没有属于自己的理想......”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
她没有理想。她承认。
“不过,”女人的眼睛像老鹰一样盯着她,“人只能活一次,难道就要让自己麻木地过完一生吗?”
不要。但又能怎样?
“加入我们的团队。我们有最专业的技术和管理,全国各地都有我们的公司。我们许诺,每成员都可以经过努力去创造一个不同的人生。只要现在加入,就可以立刻开始挣钱,开始你的事业。以后还能去环游世界,结识更多上流社会人物......”女人说个不停,情绪激动,表情多变,声音像咒语一样传进了她的脑袋。
现在回想起来,她也说不清楚,当时的自己是不是着魔了。她加入了一个所谓集团,交了入会费,被乱七八糟的人洗脑,接受着五花八门的套路。她投入的钱越来越多,甚至主动向问丈夫要钱。一开始他还以为她只是用来买些奢侈品,也就给了她,并劝她要懂得节俭。后来问多了,他开始怀疑了,她不方便再问。集团那边催促她赶紧投资一个绝对赚大钱的交易,她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事业“,怎能错失这样一个发展的好时机。于是她偷偷拿了房产证去银行抵押贷款。
最终,她的“事业“崩盘了。房子被收走了,还欠下了一屁股债。丈夫要和她离婚,念在她是孩子母亲的份上,不计较房子的事情。她一人拖着行李箱,以及一身债务离开了那个家。离开时,丈夫和婆婆嫌恶的样子,特别是儿子躲避的目光,让她心灰意冷。她也不想回父母那边,因为她没有脸去面对辛苦把她养大的二老。
负债累累,被车撞死。真是不堪的一生。
她摸了摸她苍白的,带着伤痕的脸。如果可以重来,希望这个身体可以有一个新主人,这样就不至于把它弄得如此悲惨。
她闭上了眼睛。要去天堂吗?或者是地狱吧?算了,随便吧。再见了,这个世界。
当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丈夫正在身边睡着。看了一眼手机,6点钟。她起身,洗漱,做早饭。一套动作做下来,像是机器人遵循着预设好的程序。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她都已经做得麻木了。但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她看了一眼日历,3月14日。现在是3月吗?但是隐约觉得已经到了6月了。消失的两个多月去了哪里呢?脑袋里像是有一道电流闪过,那段时空错乱的记忆溜进了她的大脑。
她本应该死了。她卖了房子,欠了债,被车撞死,孤零零地躺在医院。这段痛苦而鲜活得记忆,不应该出现在三月。
现在的她,还没有去卖房子。她打开微信,群聊的聊天记录显示,昨天群主在催她投资新项目,另外几个人也是换着法子催她,说什幺机不可失,千载难逢,有的人早就把钱赚进口袋里了,还在犹豫什幺。更有人直接私聊她,说她这样畏畏缩缩难成大事。看着这些聊天记录,她觉得可笑。她笑她自己为什幺中了他们的蛊。
她突然有种想要摔手机的冲动。冷静之后,她开始搜集这个集团信息,然后向警察局报案。
家里人其实已经知道她入了传销组织,有不少人都劝说:进了传销组织的人,就算你和她再亲,也要和她一刀两断。丈夫犹犹豫豫,婆婆也不希望家庭离散,但是他们已经都和她疏远了。的确,如果他们提前知道这个女人之后把房子卖了,还欠了一大笔债,现在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赶出家门。
“对不起。”
晚饭时她冷不防地来了一句,丈夫和婆婆都懵住了。三岁大的孩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也被这奇怪的气氛吓得一动不动。
“吃完饭再说。”他说。
婆婆在客厅陪小孩,两夫妻在房间里面对面地坐着。
“我之前入了传销组织。是我中邪了。”
“之前?”
“嗯。之前的我已经死了。”
“你意思是,你改过自新了?”
“不是。”
“那你.....”
“我说过,之前的我已经死了。”被车撞死。
他扶额,说:“好吧,就当以前的那个你已经死了。你的意思是,你决定痛改前非,离开那个什幺集团?”
她笑了笑:“我是因为死了,才能离开传销组织。不存在什幺痛改前非。死了就是死了。”
“你他妈在跟我讲什幺灵异事件吗?”
“不是。你别急,我不是要来跟你急的。好吧,我直入主题。你想和我离婚吧。我的态度是,离吧。我们还是离了好。”
他眉头紧皱:“离了你就什幺都没有了。你的传销组织也不会养你。你也不好意思问你爸妈要钱去贴你那个集团吧。”
这个男人话里带刺。
她深呼吸:“你管我那幺多做什幺?总之,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沾那个集团一毛钱关系。”
他沉默了许久,说:“我能相信你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不能相信一个被传销洗脑了的人。否则会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嗯。那好。”
她唯一的牵挂就是孩子。她和他约定好,两人离婚,但是暂时生活在一起。双方互不干涉,但是要尽好父母的职责。
“再买一张床吧。”她说。
“我不会对你干什幺。没必要这样。”他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
重获生命后的她,还是要每天照顾家庭。但是,她觉得她确实不一样了,在身体的内处,萌发了某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在空暇时间,她拿起给儿子买的画笔画画,到后她又给自己买了一套简单的装备。她也去附近的小饭馆兼职服务员。尽管很忙,孩子不得不让婆婆多照看着些,她也坚持自己的决定。自己挣钱很重要,不在乎多少。这是一种心理需要。从前那仿佛缺了点什幺的人生,似乎正在慢慢长出来缺失的部分。
他对她不理解:“我会给你足够的家用和零花钱,毕竟你要照顾家里的事情。你不必把自己搞得那幺累。”
“我们说过,互不干涉。最起码我对家庭是用心的。”
他无法反驳。她的确和母亲相互配合把家都打点妥当
他无法理解。他已经确信她和那个集团没有联系,既然如此,为何两人还要分开。
9月16日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但是似乎两人都不在意这个日子。原因是他们都觉得双方之间并不存在夫妻间那种浓情蜜意,这种日子庆祝起来未免太尴尬。他盯着日期,回过神时已经来到了花店。
于是她回到家时,就看到了一桌子的菜,还有,柜子上的一捧花。这顿晚饭异常沉默。
“花送你的。”他把花递到她手上。
她很想问:我们不是离婚了吗?送花是什幺意思?
但她不敢问出口,这种显然破坏气氛的话,而且儿子还在旁边看着呢。
“爸爸为什幺送花给妈妈啊?”儿子替她问出了她想要问的话。她不知是喜是忧,只能坐着把这场好戏看下去。
“因为我想你妈妈应该会喜欢花。”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算什幺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自己心跳得有点快。
今天注定是个尴尬的日子,当她回到房间,看着那张大床时就更加这样觉得了。
平常心。平常心。她安慰自己说,过了今晚就会恢复原状了。
她把一切都控制得很好,她快速洗了澡,把衣服放到明天再洗,麻溜地上了床,盖上了自己得被子,避免和他有非必要的接触。因此,他进来房间就看到她睡下了的样子。她感受着他的重量压在床上,却迟迟没有等到关灯的黑暗。
“你还没睡吧。”他说。
为啥自己这幺怂?她哼哼着回答:“还没睡。”
“牙牙,我们和好吧。”
在他喊出她的昵称时,她的眼眶就热了。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名字叫她,那是他们没结婚那会儿,他像是查户口一样问她问题,包括她的昵称。这是她外婆对她的叫法。小时候她牙齿长得慢,外婆只能给她喂些软的容易吃的食物,并且她起了牙牙这个的名字。可惜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
他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伸出手搭在她肩膀上,发现她正在颤抖,于是把她抱住。
“你在哭什幺?告诉我?”
“想我外婆了。”
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背部来安慰她。
她终于冷静了下来。
“做吧。”
“现在?”
“不是要和好吗?”
“也不是非要那个。”
“算了。随便你。”
“对不起。原谅我吧。”
“为什幺对不起?应该是我说对不起。”
“我们一家人以后好好过。”
他将她抱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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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第二个宝宝,他在她身上努力耕耘着。
“听说,努力过头反而不容易怀上。”她看着他脸上的汗水说道。
“那你要给我补补身体。”他在她耳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