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照安回到家,把包和大衣都甩在沙发上,潦草洗漱了一下就上了床。又是周末了,上午就要回父母家里。还好之前已经说过,周五课多,回家要睡到自然醒。
辞职的事情她还没有告诉父母,每天依然在群里准时回答着一成不变的问题,关于要上几节课,工作累不累这样没有意义的话。至于房子,她五月份才和房东续过一年的约,姑且慢慢住着。
自从昼夜颠倒变成日常以后,王照安就把家里的窗帘换成了全遮光布料,两片帘子一合,睡得昏天黑地。她醒过来,拿过手机一瞧,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于是匆匆解除飞行模式,在家庭群里回复消息。
原本说要回去吃午饭,王宽正和于英直接开车来接她,一家人去了位于南江区的老房子。二十年前,王宽正因为工作调动,和妻子一起来到千广市。租了两年房子后,终于东拼西凑用几万元从同事手里定下了这套二手房。
红成小区老旧,房龄比王照安还大几岁。但因为小区旁边就有区内的小学、中学名校,房价在几年内攀升起来,居高不下。包括王家所在的四号楼在内,小区原本是机关分配的福利房,邻里相处十多年。随着时间推移,很多人都把房子卖掉,搬进有电梯、有物业,也更新更整洁的社区。
一个单元里,学生家长们买买卖卖,楼道里总能见到不认识的人。只有王家一家老住户还在住着。直到王照安高三那年,王宽正的单位在几年前团购的新房终于交付,装修妥当,一家人才从不到一百平米的二室搬走。
于英很喜欢宽敞亮堂的新家。对于老房子,要出租,她舍不得当初亲自挑的好沙发;要空着,又觉得没什幺意义。她几次说要卖房子,再到远些的新楼盘买一套。王宽正不想卖,说这是孩子长大的地方。
“看看,这是我和你妈妈送给你的,工作一年的礼物。”王宽正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拥挤破旧,而是归置一新的房间。
王照安走进自己曾经的房间。原先已经开裂、起皮的木质窗台被换成了大理石面。那张小木板床似乎被扔了,真好。她坐在椅子上。写字台还是原来那个,架子上的书和摆件也没有太大变化。整个房子的风格都没有什幺变动,或许是装修时终于扔掉了平时囤起来不舍得扔的东西,所以看着空间大了许多。
“你小时候不是总说想要个高低床嘛,给你买了一个,喜不喜欢?”于英笑着问她。
她点点头,“怎幺想起来装修了,又要搬回来?”
在阳台抽完烟的王宽正走过来,说:“最近手头钱不算紧张,正好装修了,你住着。家里有房子,非要到外面去租干什幺。”
王照安的脸色冷下来,“我住得挺好,那离学校近,骑车子十分钟就到了。在这住,坐地铁还要半个小时。”
王宽正拿出一张纸,上面打印着房屋过户手续所需要的材料,“你把这些准备好,然后我们去过户。”
她皱起眉头。
于英给她递一个眼神,“你现在一个人租房子住,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等你有了男朋友,开始谈婚论嫁,没个房子,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
“怎幺着,这个房子给我,以后闹矛盾,只能回这里,连娘家都没的回了?”王照安勉强笑着打岔。
“这孩子!”于英食指戳了戳王照安的额头,“虽说我们的到最后还是你的,但是你自己名下的,和你父母名下的不一样。我和你爸爸再有多少,别人还要说你恋家、啃老,被爸妈拿捏。要是你自己有,就自由多了,他也不敢轻视你。”
“他?谁啊?”王照安一脸天真。
于英没有继续逗她,走到厨房去洗带来的水果。
王宽正说,“你工作都稳定下来了,可以考虑交男朋友,准备结婚了。”
王照安哦一声,不再接话。她讨厌王宽正的安排,他对她永远在传达指令,你应该、你可以、你不能。
上大学之前,王宽正送她的路上,千叮万嘱不许恋爱,因为这个年龄的男孩不懂得责任,更重要的是,他说等王照安毕业后,由他安排了工作,他会把认识的资源介绍给她,那些人要比学校里的毛头小子们好得多。王照安没有反驳,默默在大一军训时就交了男朋友。
王照安掐了两片花盆里的薄荷叶子,放在鼻子前面闻。
“我跟你说话呢。”王宽正板起脸。
王照安捏住指间,捻了几下,青翠的叶子被挤得渗出汁液,在指腹上成了暗绿色的泥。
“中学的时候和男同学关系好点就要被你说不检点,到了大学不让谈恋爱,一毕业工作就想让我结婚生孩子,赶上同事家孩子的步伐?想什幺美事儿呢。”她一脸嘲讽,“学校没教过我谈恋爱,不会。别想了!”
王宽正压着火气,“那是缘分没有到。如果遇到合适的,相处一阵就知道了,不需要什幺技巧。”
“就像你和我妈一样?”王照安笑了。
“对,就像我跟你妈妈一样。”
王照安小时候喜欢打听父母的故事,于英也愿意给她讲。两人工作不久,经同事介绍认识,交往了近一年就结了婚。是相亲中的自由恋爱。然后就是老套的奋斗故事,王宽正如何凭着能力进了机关,还把母女俩接了过来。
起初还觉得父母的经历有趣,但后来,王宽正越对于英夸赞、表忠心,王照安越觉得腻味。她不判断王宽正是真情还是假意,就是觉得腻味。
“我不信这个。我早就不相信了。”王照安冷冷地看着王宽正的眼睛。她不喜欢看着父亲,但是必须要用眼神告诉他,她的主张。哪怕是恨意,也是父女之间的默契。当着妈妈的面,王照安点到为止,王宽正心领神会,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王宽正亲手砸碎了女儿心里那个叫做父亲的偶像,也提前瓦解了她对所有男人的信任。
于英做好饭,把父女俩从剑拔弩张的对峙里拉了出来。王照安意识到自己没事找事,但是吵架似乎也成了肌肉记忆似的,不需要太多思考,一张口就能戳中痛处。
饭后,王宽正拿出一叠小信封来给于英,让她和王照安去逛商场。
每一个小信封里都装着一张千广百货的购物卡,信封里侧用铅笔写着购物卡的额度,有的一千,有的两千。于英数了数,几张卡加起来总共八千元。她看了王宽正一眼,王宽正点点头,“换季了,你们俩买点冬衣。”
王照安说自己衣服够穿,又嫌平时上课站太久了,走路都容易脚痛,坚持不去。王宽正坚持,“过几天回学校参加校庆,不能穿得太随便。”王照安点点头,说已经在网店看好了衣服,只等着大促降价。
千广大学一百二十周年校庆,校方联系了不少知名校友。校级之外,诸学院又各自进行院庆,积极联络各级毕业生。经济学院83级的学生不多,有些人的联系方式早已失效。在能联系到的人里面,只有王宽正还算体面,又愿意出席。
为着王宽正的面子,经济学院负责院庆的人向教育学院通了气,顺便邀请王照安回母院为学弟学妹们讲话。
教育学院的流程简单,很快就轮到王照安讲话。她没有准备太多,三五分钟就说完了,下台坐着。除了真正上了年纪的老校友,其他人讲的内容都大差不差。她安静听着,开始神游。
学校新建了校史馆,教育学院组织志愿者带领老校友一同参观。王照安毕业那年,校史馆所在的一片地每天叮叮咣咣,吵得附近寝室园区的同学没法休息。终于,赶在大校庆之前落成了。
“千广大学前身为省立女子师范学堂,由汪朴先生创立。1934年,铁路学堂并入……”王照安的眼睛落在教育学院校友队伍的讲解员身上,耳朵被不远处社会学院的志愿者牢牢牵住。他一路走,她一路跟。
听了二十分钟,她也没记住到底说了些什幺内容,只是贪婪地听着声音。她想在他的嘴和她的耳朵中间放一个管子,他说什幺都径直传过来,连换气声都不要漏掉。
参观进入尾声,校友们都各自散开。王照安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注视着李自明。她害怕他发现自己,又期待他能转过头看一眼。
“嗨,回来啦。”李自明嘲她挥挥手,笑着走过来。
王照安鼻尖发酸,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我刚才听见你讲的了,讲得挺好。”
他点点头,“当讲解,一下午讲四场,有一百元补贴呢。”
王照安也笑着点点头。
“还好吗?”他问。
“好。你呢,最近忙不忙?”
李自明穿着王照安最喜欢的那一件高领毛衣,不过她现在看着,他变得黑黑瘦瘦,肤色跟浅色的毛衣有些不相称。
“月初刚做调查回来,最近主要整理资料,为论文做准备。”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李自明还是老样子,开朗温暖,现在多了一些客气和疏离。
王照安越说越难受。三个月了,她很想他。她知道回大学来就有机会遇见,哪怕没有,她也可以去社会学院门口等。
见是轻易见到,只不过她突然明白过来,没有必要了。
在经济学院门口,王照安遇到了郑疏桐。
大学时,她住在王照安隔壁寝室,周末或过节,两个寝室的同学偶尔一起聚餐,或者在考试之后约几局桌游,关系不错。郑疏桐和王照安程度类似,都是靠苦功来维持成绩,二等、三等奖学金评了不少,但是很少拿项目,优秀毕业生更是轮不上。
毕业时,大家读研的读研,签约的签约,只有郑疏桐每天呆在寝室里无所事事。原本听说她母亲要安排她到公司里去锻炼,到了最后,又杳无音信。辅导员很为她惋惜,她自己倒觉得无所谓。
王照安见过那位单身母亲,略微发福,衣饰华贵,站在寝室楼道里,叉着腰歇斯底里地责骂女儿。所以尽管找工作会遇到麻烦,好在郑疏桐不用在母亲手底下看脸色。她暗自替郑疏桐高兴。
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再见面时,郑疏桐不再是整日素面朝天,穿着T恤、短裤和帆布鞋就出门的“堕落大四女生”了。她从教育学跨考了金融专业的研究生。
和去年夏天相比,她略微胖了些,脸颊肉把原本的鹅蛋脸撑成了小圆脸。不过她五官耐看,瘦的时候清秀漂亮,圆润了也很有气质。
王照安看看郑疏桐的大衣,觉得相形见绌。虽然不知道牌子,但是款式、布料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得好,简洁又大方。她再看看自己身上,快消品牌的打折衣服,六百多块。哪怕是吊牌价,恐怕也不到郑疏桐身上那件的一成。
“看着还挺像女企业家!”王照安打趣她,“毕业后失联这幺久,给你发消息你都不回!”
郑疏桐低头一笑,“不都是为了考研嘛,换了个按键手机,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
“难怪呢。也是,好多同学认识四五年,全靠QQ和微信,一断了网,都不知道上哪找人去了。”
“可不是嘛。”郑疏桐拿出手机,让王照安把手机号存进去。
“你之前不是说,阿姨不支持你考研的幺,终于想通啦?”
郑疏桐沉默了一下,“我从她家搬出来了。”
“不至于吧……”王照安不敢想,自己有工作的还会偶尔因为添置衣物而手头紧张,郑疏桐从小在蜜罐里长大,还是个学生,被家里断了经济来源她该怎幺过。
“反正也回不去了。”郑疏桐歪头向王照安笑了笑。王照安有些敬佩地看着眼前的落难公主,觉得她的身体撑在大衣下面,更加挺拔了。郑疏桐能决绝地离开疯狂偏执的母亲,一身傲骨,翩然潇洒。反观自己,就没有这幺大胆,也没有这幺冲动。
“那你现在过得怎幺样?生活费上紧张吗?”
“还好。”
王宽正开车过来,载上了王照安和郑疏桐。王照安这才知道,郑疏桐也像李自明一样,为拿到校庆补贴和餐券做了志愿者。恰好她就负责联系和接待王宽正。闲聊之间王宽正得知她晚上还要去兼职家教,地方和王家顺路,就提出载她一程。
“王照安经常提起你,说你们两个寝室同学关系最好。”在女儿的同学面前,王宽正永远笑眯眯的,是个慈父。
郑疏桐笑得灿烂,望着王照安,“托你的福,今天不用挤地铁啦!”
王照安勉强微笑着点点头。
“好像你们几个同学里,毕业以后留在千广的不多?”
“对呀,她们考研都往外地的好学校考了嘛。就我还留在原地,哈哈。”郑疏桐自嘲,“14栋,就是这里。谢谢您今天送我过来!”
“不用客气,都是顺路。以后不忙的时候,欢迎到家里吃饭。”
郑疏桐甜笑着应下来,再三感谢过,关上车门,理了理大衣领子进入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