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就非常潇洒地从窗户一跃而出,徒留惊魂未定的李姑娘、无语又无奈的倭国女人和终于忍不住冲上楼来的梅枝。
回程路上她始终心不在焉,一面懊悔自己的自大,竟然以为在这个半冷兵器时代两把手枪就足够保命,一面疑心自己可能被卷进了什幺了不得的大事里。
以刀格枪,反应速度、瞬间力量得多幺惊人?队里身经百战的老刑警都不一定能比他更利落,而他今年才几岁?是从哪里练得的这一身本领?她不会傻到以为大明也有警察学院。
若事生变……什幺事?怎幺变?
途经章台馆时闻得一阵歌舞欢笑声,不等她发问梅枝便道:“姑娘瞧,洋人在那里开舞会呢。”
是了,初一到十五朝廷罢朝,运河也关闸停运,洋人没有事做,可不是要花天酒地……不是,跟着一道庆祝新年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见那女装大佬时也是在章台馆附近,而那天锦衣卫满城戒严……他们在找的人就是他?那为什幺过去了这幺多天,这人依旧活蹦乱跳、逍遥法外?
当今不是嘉靖,能在他手下混成如今的地位,锦衣卫不能,至少不应该是一帮酒囊饭袋。
想着想着头痛起来,梅枝自发拿了个靠垫给她垫在背后,好让她能舒舒服服躺一会儿。大姑娘擡头看了看窗外,忽然问说:“梅枝,你觉得京城怎幺样?”
老太太死后李府的下人大都发散了,只有实在无处可去的才继续留在她身边,管仓库的谭妈妈早年死了独生子,媳妇也扔下她改嫁了,侄儿甥女嫌累赘才叫她跟着一起上京来。梅枝与她情况不同,她老子娘都健在,想趁年轻好生养拿她再卖一回,她不肯方求着姑娘北上京城。
不知哪家放爆竹,硝烟味儿熏得人鼻子痒痒,梅枝说:“这里雪好大,天气也比咱们那里干。”
往日在松江,雪花膏就够用了,到这儿来一天也离不了绵羊油。
李持盈忽然鼻子一抽,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我有点想家了。”
想念妈妈包的饺子,爸爸的臭皮鞋,想念黄白花、圆滚滚的小土狗和姥姥织的冰箱罩,她此刻无比想念夏天的警校宿舍,想念总管她叫‘吃肉精’的福建舍友和爷爷奶奶没有标点符号的微信消息……可是他们都离她太远了,远得像天上的星星,远得让她怀疑自己的‘记得’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这里的老太太教过她,过去再好,终究过去了,人还是得往前看。她虽然脾气古怪了一点、难伺候了一点,偶尔也会像平常人家的老祖母,追在她身后叨叨着多穿衣,别着凉。
梅枝沉默片刻,摸摸她的脑袋:“姑娘还小,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个屁!谁想哭!”
九年制义务教育、高中大学时的历史课本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不知道从哪个节点上‘历史’悄然改变,没有天启,没有崇祯,大明朝顺顺当当地一路发展到今天,仿佛一匹撒开蹄子的马,想再拿小时候的尺寸不合的辔头套住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与土着相比她没能站在智慧的台阶上,恰恰相反,因为某些刻板印象还总在关键处丧失应有的警醒之心。
她几乎有些怨自己了,上辈子一路顺风顺水,虽然是为了跟家里怄气才考的警校,但也是以相当不错的成绩光荣毕业,成为了一名人民警察。哪怕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就因公牺牲(……),她自负不是个废物玩意儿。
短短八九年时间,怎幺就退化成这幺个棒槌了?
主仆俩报团取暖了没一会儿,外头传来说话声:“前面可是李君的车驾?”
李君?她揉揉鼻子坐起来,但见一身洋服打扮、戴着灰鼠毛围脖的江寄水。他骑在马上,半张脸都埋在绒绒的灰毛里,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
北京城虽然洋人不少,穿衣也比别处新潮,汉人作洋装打扮还是比较少见的,她从没见他穿成这样子过,不由看呆了一瞬。江寄水的眉眼不算非常精致,胜在鼻子高挺,不梳发髻,将头发全部往后撸成大背头时那种斯文败类(?)的气质就显出来了。他大约不习惯被人这幺盯着看,很快脸红起来。
“江君新年好啊。”放假到现在快一个月了,那句好久不见不算夸大其词,不过她更好奇的是:“你怎幺知道是我的?”
骡车上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东西,装饰也并不华丽,他怎幺认出她的?
“你上下学常坐这辆车,有次我偶然瞧见了。”他道,“今日你弟弟不在?”
哪壶不开提哪壶,晖哥儿因为大考失利,正被华仙公主关在家里补习呢,连除夕宫宴都没叫他进去。不过这话显然不适合跟江寄水说,李持盈只道:“他太贪玩儿,耽搁了学业,被长辈们拘在家里收心呢。”
两个人互相拜过年,又聊起了各自的作业进度,中途有人唤他:“十二郎!”
江寄水回头冲那人摆了摆手,擡臂一扬马鞭:“也不必太严了,过个年还不得放松,马上元宵节过去,又要开学了。”
说完冲她一点头,策马往人声熙攘处行去。
一进家门又开始下雪,李持盈忙忙地换过衣裳,又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醪糟汤团人才暖和过来。李沅对她此次出行似乎没抱什幺指望,听说人平安回来就罢了,也不问李持风的近况或是两人聊得怎幺样。倒是晖哥儿,不知因为什幺事被母亲打得满府乱跑,一不留神就往闻笙馆冲来。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四个大丫鬟如四大天王镇在门前,模样比宫里的带刀侍卫也不遑多让:“天色不早了,不如二爷回非仙阁里用晚膳吧,雪天看滑了脚。”
他急得火烧屁股:“快闪开!公主的人找我呢!”
每每与母亲拌了嘴、怄了气,他就不管华仙叫娘,而是学外头人阴阳怪气地叫‘公主’,华仙听了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场子能圆回一多半去。大姑娘本不打算管这闲事,偏他在外面嚷什幺‘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翻个白眼还是叫他进来了。
晖哥儿今日见了外客,身上还是圈金绒绣的青金色蟒袍,足蹬羊皮靴,叫火光白雪一衬,眉目间隐隐有了两分逼人的贵气。好在他本人不着四六,进门先问她哪里能借他躲躲,那点凌人之气很快消散无踪。
李持盈边卸首饰边好奇:“发生什幺事了?”她就出了一天门,怎幺公主动了这幺大肝火?
几个丫头都识相地退去外间,唯有一个梅枝伺候她梳妆净面,他盯着她妆台上半温的玫瑰露,半天才叽叽歪歪道:“元宵节公主想让我一起进宫,我说没意思,不如留在家里看灯或去姐姐家玩发条小狗。”
他难产,在这个婴幼儿夭折率极高的时代哪怕是嫡亲外公、至尊皇帝也不能说动华仙冒险,五岁前不管是过年还是圣寿,公主从没让他露过面——大冷天的,万一孩子冻着了怎幺办?不过皇上待他倒是极好,逢年过节从来不忘赏赐。
她看着他那身金光闪闪的蟒袍:“你今儿见人了?”
“都是来奉承爹娘的,”梅枝照规矩给他也上了一碗玫瑰露,他接过来就喝了,边喝还边一脸不忿,“公主懒怠听,倒把我叫去站了半天。”
其中有个穷举人,论资排辈起来跟他学里的老师是一辈,这就很尴尬了,师长的朋友也是师长,他还得垂手站着听人家说话,累得两腿抽筋也不能露出一丝不恭敬的样子来。
“我担心娘要把他弄进来,给我做先生。”
李持盈了然,家教,还是一对一的那种。
“我能不能在你这儿住一晚?”二爷踢着腿,不时拿眼睛瞟她,“我睡外头就行。”
李姑娘本能地察觉出不对了:“你是不是还做了什幺事?”
“……我把娘最喜欢的那瓶西洋香水打碎了。”
华仙当然不是真的要为了一瓶香水把儿子怎幺样,一时气急是真的,没动大怒也是真的。“我是恼他不知好歹!”过了年就七岁了,哪能还跟小时候一样任性妄为?除夕不让他进去是怕宫里气氛不好,如今皇上金口玉言,点名问起他,他倒跟万岁爷讨价还价起来了。
“圣旨如何有打折扣的!”
满屋奴婢不敢搭腔,唯有李沅笑了一声:“他小人家哪里懂这些,到时你带他进去不就行了。”
说罢一叠声地问大哥儿在哪儿,叫他来给母亲赔个不是。过了约一刻钟,一个婆子立在门外回话:“二爷在大姑娘处,两人叫了个锅子正吃着。”
华仙先是一怔,然后立刻回眸看向李沅,驸马爷端坐不动,闲闲翻过一页书:“看我做什幺?难不成还是我教的。”
公主没理论,只问婆子们:“好端端的,他怎幺同大丫头玩儿起来了?”
心里仍疑心是李沅在儿子跟前下了什幺话,‘血浓于水’、‘一家骨肉’之类。她倒不是非要把李持盈怎幺样,公主府又不是入不敷出了,养个姑娘不过多双筷子的事,她只怕她窝藏祸心,见报复她无望就把主意打到晖哥儿身上去。小孩子体弱,一点磕碰就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
婆子们哪里知道二爷心里的弯弯绕绕,只能听出公主不高兴了,当下对了个眼神,腹内打了两三遍草稿方道:“旁的事咱们也不懂,只知道放假后二爷一直在屋内温书,大姑娘毕竟年长两岁,又同二爷一处上学,学问也好,姐弟两个有商有量的,岂不比二爷一个人闷头苦读强些幺?”
这话也有理,难道真的是最近逼他逼太紧了?公主打定主意挑个李沅不在的时候好好问问大儿子,一边挥退婆子们一边站起身去侧间瞧瞧小儿子。
老三年纪小,大节下府里人来人往,奶娘们轻易不敢带他出去,一整天没见到母亲,这会儿立刻委屈上了,母子俩玩抢铃铛玩了小半个时辰,孩子直打哈欠方打发他睡下。
“你哥哥三岁就搬出去自个儿住了,现在皮得不像……娘留你住到五岁,你说好不好啊?”
寿哥儿翻个身唔唔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