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还未来临前,顾千禾带着初语去了趟原先的住所,离校不远,驱车行驶近一刻钟后,转入一段林木幽深的坡道,屋宅位处社区东部。
络石藤的枝叶爬满了整面院墙,树荫下的光斑随风轻轻晃动,他将车停入侧门车库,带着初语绕到后院。
后院西隅的围篱旁种了一株四照花,白色的花苞开出来,犹如落了满树的细雪。
穿过葡萄藤架,走到前院,顾千禾指给她看,原先院中的那棵柏树被飓风拦腰折断,空留一截树桩立在那。
别墅是错层的设计,大面深灰色的玻璃幕墙,使得阳光能将整间房子里的角角落落都照亮。
院前最令人头痛的泳池因长日无人清理,池水早已变成绿色。
初语过去,蹲在岸边朝水里张望片刻,又擡起头对着他讲:“这要是在里面呛一口,应该会中毒身亡吧。”
他眉眼弯起来,笑得好开心,伸手去揉初语的脸。
她却拧着眉,偏开脸:“不要碰我嘛。”
他装作生气的样子,捏住她白净的面颊。
被她躲开后三次后,顾千禾弯下腰,手臂圈锢住她的双腿,像捆小树桩一样,直接将蹲在地上的初语整个抱了起来。
初语受到惊吓,猛拍他手臂:“啊,我要掉下去了!”
他笑着,丝毫不理会她的惊慌,直接将人抱进屋里,放到沙发上。
“再说不给我碰你,我就把你扔到泳池里去。”
初语懵了半刻,望着他眨下眼,反应过来后迅即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要扔我。”
他压下脸,亲亲她鼻尖:“那你乖呀。”
初语忙点着头:“乖的,乖的。”
顾千禾抱着她,挤在沙发里睡下。
傍晚初临时,屋外落起簌簌细雨,日头昏黄,催得人思绪困乏。
静默中,初语习惯性地将脸埋进他肩窝里蹭了蹭,过了一会儿,才仰起脸,好小声地重复一句:“你不要扔掉我。”
顾千禾心头忽然变得好软,更紧地搂住她:“不扔不扔,我和你开玩笑的。”
两人短短睡了一觉,醒来雨仍未停,天色有些暗下来。
他的手机在这时响起。
初语迷迷糊糊睁开眼,隐约还能听见他电话那头的声音。
简短交流后,顾千禾挂掉电话,握着初语的手,细细吻她指尖。
“Janet晚上组了个局,有一些我们共同的朋友,想请你过去玩,问你愿不愿意。”
初语没有直面回答,而是问:“你想去幺?”
顾千禾看出她的犹豫,只是擡手摸摸她的头发,“他们想见的是你,你只管表达自己的想法就好,不用顾及我,更不用去想拒绝了我朋友会让我难堪,好幺?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不论去哪里都会很开心的。”
只需要顾念自己,不用去管其他人。初语在心里默默想了片刻,点点头说:“我想去的。”
她还是很想再多了解他的生活。
“好,那我给Janet回个信息。”顾千禾垂眸,回复完信息,不觉扬起了唇角,“我们那群朋友啊,这几个月天天都吵着要见你。”
“为什幺…想见我?”
“因为我告诉他们,你超级超级超级漂亮,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没有之一。”
初语顿时感到压力倍增,小声埋怨了句:“你干嘛这样说呀。”
他扬扬眉,笑着讲:“实话而已。”
出门时天空仍飘着薄薄雨丝,他换了辆放在车库里闲置已久的GT Mulliner。纵然知道他父亲发迹得早,但初语坐进车里时,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句:“在美国买车是很便宜幺?”
他系着安全带,一脸茫然地看过来:“应该……便宜吧。”
开出车库,经过坡道时,初语侧目凝望着这间别墅,笑着打趣:“房子也很便宜哦?”
顾千禾愣住几秒,笑了下,眼底却没有太多温意。
气氛竟就这样僵滞下来。
就在初语想着自己是否说错了什幺时,忽然听见他开口说:“这栋房子是那人在七年前用我名义买的,现在的这两辆车和国内的房子是我后期自己购置的。我和他也早就没往来了。”
初语不曾想会是这样,愣了很久,小心问:“怎幺了?”
其实有很多事情,顾千禾早就不想再提及,那些不堪的、令人难受的过往,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记。
可面对初语,所有的情绪都一拥而上时,原来他还是会想要倾诉。
顾千禾避免用那个陌生的称呼,同初语讲:“你应该知道的,我们高中毕业后,他就又生了一个儿子,其实最初那两年我们关系真的还可以,他那时可能也是觉得亏欠了我,所以给我买了这套房子,也偶尔会打电话来问我近况。那个时候,我就总有一种错觉,觉得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他顿了片刻,望着前面的路,像是失神般,眼里没有任何光彩。
过后,却还是继续说:“后来是第三年的春节,年夜饭上我喝了一点酒,下桌时有些醉了。我没事做,就带着那个孩子在客厅里玩,他很调皮,路还走不稳,却喜欢到处疯跑,我追都追不及,当时客厅电视机旁有一个很大的全身镜,结果那孩子冲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把镜子撞倒了,整个砸到他身上…他安静了好几秒,才哭叫起来,我当时也吓到了,扶起镜子的时候,那孩子头上不停地在流血。”
他的语气如此平静,可颌骨与手臂的线条却绷得很紧,甚至有微不可察的颤抖。
车窗外的路景模糊掠过,初语及时碰了碰他的手臂,“阿仔,停车。”
顾千禾默了几秒后才回过神,依言将车停在路边。
初语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抱住他。擡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没事的,没事的。”
“嗯,没事,那个孩子只是磕破了头,流了不少血,过了几天就康复了。”他偏过脸,抵住初语额头,“那天后来,白伊把那个孩子抱走了,家里乱成一团,我爸……”
顾千禾在说出这两个字时,语气忽然变得很僵硬,“他过来之后,一句话也没说,抱起电视柜边的一个花瓶,朝我头上砸过来。”
半人高的花瓶,被顾勇用着死命的力度,砸向他。
那一下是真的猝不及防,碎落崩裂的瓷片,刮伤他的眼睛,满脸的血,根本分不清是他头上的还是眼睛里的。
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终究还是因为暴力,而彻底淡化。
是比恶化更彻底的,再也没有过联系。
这就是故事的全情,也是顾千禾第一次把这件事完整地叙述出来。
“后来我就回了美国,没有再从他那里拿过一分钱,当时我身上就只剩四千美金,一栋房子……”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下,呼吸间的热气扑到初语脸颊旁,“听着好像还是很富足的样子,是不是?”
“但是下学年的学费却没了来路,我记得那一年,我们学院的学费是四万七千刀,与此同时,我还得出钱维护一栋富人区的别墅,光是每年高额的税费和物业费就能让我彻底崩溃,那段时间,我每天一睁开眼,就是数不清的高额账单。”
顾千禾的前二十年都生活在一种过分富裕的生活环境里,从没想过会有为钱发愁的一天。
“最难的时候,我不是没想过要把房子卖掉,但是我不敢动这个念头,卖掉了他送我的房子,花着他给的钱,我就还是他顾勇养在美国的一条狗。”
“我想过回国。那一年,快到夏天的时候,我想着下一学年的学费,想着拖欠很久的房屋税费账单。我买了机票,到了旧金山的机场,取好票,过完安检……可是临走前,我在飞机场的电视上看见了北京,我一下子想到了你,当时我整个人的情绪瞬间就崩溃了。”
那一天,他蹲在人来人往的异国机场,想到爱的人,突然就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