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子在厨房忙活好半天的,是顿团圆宴。沉稳的少年嘴上不曾多说,但心中的在意其实半分没少。
一家五口围坐在餐桌前,其乐融融地聊着刺杀白氏家主的话题。
“一把火烧掉他闭关的祠堂不就好咯?”三丫头咽下一颗酥炸肉丸,说得轻巧烂漫。
“你是笨蛋土匪吗,上来就放火?这里是仙家府宅,怎会畏惧明火呢。”二丫头夹了颗青菜到她碗里,声音没好气,“多吃蔬菜,天天就知道肉。”
阿秀给每个孩子盛了碗翡翠豆腐汤,侧头跟山戎说:“白氏历年都会举办召集各大仙家比武的天道会,场地就在西面的璃云山巅。但今年却无故取消了,搞得外界晕头雾脑。然而,事实上却是白氏有大能要借用璃云山巅的空旷地形和浓郁灵气准备渡劫。而值当他们如此兴师动众的,名单中就那几个,至于其中最有可能的,其实就是家主白绍。”
山戎沉吟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他渡劫时下手?”
阿秀耸耸肩:“如果你想玩儿阴招的话。”
“当然得玩阴的,父亲的实力并不足以正面对抗。”大儿子咽下一口汤,语气理所当然。
“话虽如此......”阿秀瞥了一眼身旁的冷脸,笑得有些勉强,“倒也不必说得这幺明白。”
*
七个月的筹备与调查时间,让他们最终确定了渡劫之人确是家主无疑。又过两月,久未开启的祠堂重建天光,白氏全族,恭迎家主出关。
阿秀带着家人在白绍出关的前几天离开了白府,尽管白子瑜曾拼命挽留。他甚至在情急之下妄想采取一些强取豪夺的囚禁手段,结果被阿秀一个迷魂蛊放倒在了庭院的草坪上,四仰八叉。山戎早看他不爽,想要直接将他弄死,阿秀却阻止了下来。这个男人固然讨厌,却并没有真的做过什幺伤害到他们的事情,而那些在别人身上犯下的罪孽,他迟早会一一承担。
或许就在不久之后了,那时渡劫期的家主陨落,白氏门庭衰败下去,他又能有什幺好果子吃呢。
墙倒众人推,可从来都是人性的写照。
*
太久未曾出关,头顶炫目的日光让白绍恍如隔世。台阶下方,乌压压跪了一片人,为首就是他那即将继任家主的长子白子瑜。
白绍不作言语,向众人点头示意后,便乘着飞剑往璃云山的方向飞去。他即将飞升成仙,早已断却了凡俗杂念,眼前的儿子对他而言,与沧海中的一颗沙砾没有半点区别。
白子瑜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下却是激动。仙门大族的亲情一向无关痛痒,但此事一了,蕲州白氏将成为百年来第一个拥有飞升仙人的门庭,而他在这一时间段继任家主,势必能谋取更多权利。野心勃勃的前瞻下,心神不由又被牵动到那抹求而不得的倩影上面。
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带着无限的懊悔与倾慕回到他身边。白子瑜笃定地想。
趋近璃云山时,白绍察觉到一丝隐晦的戾气,像潜藏在石缝间的毒蝎,静静等待着他的靠近。白绍皱起眉头,扩开神识搜查,却没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再想细查已没了时间,此刻劫云早就在他头顶盘旋,越积越厚,相信不出一刻钟便能有天雷降落。白绍在山巅灵力的汇聚之处盘膝而坐,张开了强力防御结界,凝神等待天劫的来临。
璃云山不远处的荒废村落中,阿秀带着孩子们蹲坐在并不算凉快的树荫下,捧着凉茶,边喝边看不远处的山戎施法。
他这次逼出了真功夫,脚掌离地悬在半空中,挂面般的长发被阴风吹得四散起舞,长袍鼓动,周边聚了一圈怨气缠身的亡魂。
“父亲可真像话本子里的大坏人。”老三捧着脸颊,圆圆的肉脸挤作一团,语气非常嫌弃。
“像?他也确实没干过什幺好事吧。”老二没好气地感叹。
阿秀板着脸教训她们:“喝着你们爹熬一上午的茶汤,临了还不给人说一句好,可真有你们的啊。接下来一个月别上饭桌了,能干人自己磕辟谷丹去!”
老三顿时不乐意了,抽抽噎噎撒起娇来:“我错了,娘亲!您别不给我饭吃,没有肉的生活囡囡过不下去的!”
“那就别整天欺负你爹!”阿秀捏了捏她的小腮瓜,说得咬牙切齿。白天孩子欺负山戎,晚上山戎就可劲欺负她,这该死的恶性循环,她怎幺也要想办法从根源断掉!
“娘亲,那边开始了。”老大突然出声,并且指了指山巅的方向。那片地带的乌云盖顶,如同暗紫色的龙卷风般卷着一道漩涡,直直连接下方那个盘踞而坐的人影。
下一瞬间,天雷惊起,其磅礴的动静如同一只巨象倒地。老三立刻捂住了耳朵,老二也被震得有些犯蒙。
“等我回来。”山戎睁开白瞳朝这边看了一眼,随即带着怨灵朝璃云山颠飞去。
*
天劫总共九九八十一道,道道都是天道对升仙之人的质问,若是在受劫中途心生动摇,或是没抵抗住磅礴的雷击,受到重伤都算运气好的,而大多数则是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汝等为何寻仙问道?】一道惊雷打下,伴随着直达心灵的箴言谛听。
白绍硬生生将这雷霆一击扛了下来,身上的防护法衣出现几道焦黑。他坐得笔直,眼神刚毅:“为求长生,为通天道。”
劫云闷响了一阵,似在酝酿,接着又一道天雷打下来:【汝等可有牵挂?】
肩膀上已经隐隐有糊味传来,背部也开始灼痛,但白绍眉头皱都没皱一下。这些伤害都在他意料之中,身为渡劫期大圆满的修士,肉身对他来说早已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载体,只要护好体内元婴,哪怕八十一道惊雷将他劈成焦炭,也能很快恢复原状。
“吾早已斩断情丝,摒除杂念,并无任何牵挂。”
箴言谛听问的这些问题,他在过去的几百年修行中已经问过自己无数遍了,所答的每一句话,皆能做到问心无愧。只是——
有一个问题,他自知必须以慎为键。
第七十六道天雷打下来时,那个问题终于出现了,此事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焦糊的浓烟,皮开肉绽,看上去惨不忍睹。
【汝等,向善还是向恶?】
“吾遵从本心而活,时而向善时而为恶。但若思及吾为沧生做的贡献,应可概称为善。”
他说这话时心志依旧坚定,语气铿锵有力。箴言谛听没有驳斥,席卷紫光的劫云再次翻涌,蓄积起下一道天雷。
心知这一问算是通过了,白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已经能看见天上有祥瑞仙云在恭迎他晋升飞仙。
就在这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冷笑传入耳畔。伴着可怖的阴风,在结界周围肆虐。
白绍立刻睁眼,目光如磷火,锐利地投向不远处的冤魂。
此时天色已暗,月亮被浓厚的劫云遮挡住了全部光辉,时不时炸开一瞬的雷光,将那群长存不衰的东西照得棱角突兀、扭曲不详,有如阴兵借道一般。
“概称为善?呵,白家主所说的善举,是指勾结朝廷,屠我谢氏满门并赋予私通邪魔之罪,只为霸占我族领地内的灵山矿脉吗?”幽幽鬼影之中,一个身穿囚服、蓬头垢面的青面老者越众而出,笑得满脸嘲讽。在他身后,站着许多同样身穿囚服的冤魂,看向白绍的眼神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上位者之争,伤亡在所难免。白绍平静地再次合上双目,不欲回复这些已经毫无意义的问题。
“......父亲。”
扰人神思的咒骂声中,突然响起一道让白绍心神一紧的哭音。他皱着眉睁开双眼,竟看到逝去多年的女儿跪趴在结界的透明屏障上,双目泣血,残破不堪的长裙下,污血流了一腿。
“你怎的还未去投胎。”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隐含责备。
白婉婷歪着脖子朝他看,凄怨一叹:“父亲想不通吗?夫家说我难产而亡,您就只当我肚子不争气,命比纸薄,连查都不查就让他们将我埋了......”
说到这里,她低下头,肩膀颤抖起来,声音似哭似笑,“女儿死得惨呐......夫君贪好房中乐,嫌我僵若木头,便用各种虐待手段激我做出反应,还带着姬妾一同羞辱于我。什幺难产啊,可真是荒唐......女儿怀胎三月就被他们玩死了,消息传到白府时,尸身早就烂成了一坨腐肉!”
“冤有头债有主,找你的夫君算账去。”白绍丝毫没有被触动到,如同真正脱离尘世的仙人,眼中心中只剩天道。
“找他作甚,是你硬将我推给了那畜生不如的玩意,我就找你!!!”白婉婷的血泪一滴一滴往下落,依稀能看出的娇美容颜被蚀骨仇恨挤压得扭曲狰狞,“你如今不愿插手,那当年为何要插手我和柳郎的事情!!!他那般爱我,待我如珍如宝,却被你!!!却被你一剑抹去了性命!!!”
阴风在峡谷间穿梭哀嚎,听得人胸腔发闷,却远不及她的声音凄厉。
“......他是狐妖。”白绍专注于头顶天劫,不欲多谈。
身染污血的女鬼以手遮面,长发随同四周的残叶,在阴风中飘摇:“呜呜,我的柳郎啊,千般情深比不过利益联姻,您当真不知女儿在夫家的境况,当真不知我是怎幺死的吗?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被您用金玉娇养长大,女儿我活到头来竟是连条狗都不如.....呜呜,商品罢了,不过是件商品罢了......父亲,您下地狱吧,给我的柳郎偿命去......”
白绍不再言语,长袖下的手掌却不自知地握紧成拳。
真的问心无愧吗?犹豫的萌芽露出了尖尖小角。
心神,似乎开始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