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远的地方就能闻见柚子花的味道,柚子花香对于祁爽来说够举世无双。
从她还是花苞开始,就扩散着一股张扬的清香味,有甜有酸;随着花期的将近,越发刻意散漫在天际,苦涩渐渐凸显,弥留在枝丫间,只有这尾波的苦和涩,灌溉进了果实绿油油的皮上。
祁爽无法做到视而不见。祁爽想,如果人生能是枝头的双生花,用一朵的落泥腐烂换一朵的永生灿烂,就好。
精神病医院在郊区,在柚子花香的覆盖中,如与世隔绝了一般。这里住的是扭曲的灵魂,到底是扭曲的灵魂看扭曲的灵魂出了问题,还是说,每一个灵魂本就承受着不同程度的扭曲。
刘静的房间在后花园边上,和铁墙铜壁的前楼比起来,这里的病人更像是没有灵魂依旧享受养尊处优生活的圣人。可置于天地万物在脑后的圣人。
房间坐北朝南,祁爽一个步子一个步子踩在阶梯上,好像在追逐阳光。她已经习惯了如此有耐心地上阶梯,因为Andy说,这是在钢琴键上做赶路人。
护士长颔首示好。说刘静这幺多年来依旧保持着以前朝九晚六的习惯,会在九点之前结束早餐,在花园里转两圈,回到房间后开始看书,认真做笔记成为考核自律的一项指标。中午十二点会准时出房间门,半小时内用完餐,手上总是会拿着午餐的水果回来。午休是半小时,醒来后继续看书。晚上七点用餐结束后,会在花园里转上三圈,然后做做伸展运动,回房间。晚上八点到十点是娱乐时间,她不会看新闻,只会跟青春期的少女一般,看当下最甜的偶像剧。十点,准时关上电视,熄灯入睡。
祁爽问护士长,她有信件会寄出吗。
护士长看了看她,表示这个问题并不好作答。
祁爽低头含笑,走吧,带我去看看她。
祁爽推开房门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里是医院。
刘静缓缓映入她的眼帘,她穿着墨蓝色粗麻条纹的旗袍,发尾的发髻上插着一根白玉簪,周身的线条依旧温和有致。她对这样的造访意外之极,虽然只是淡淡地跟祁爽问好,好久不见。
眼睛怎幺会骗过人?刘静见到她的那刻恨不得从窗上纵身一跃。
祁爽说:“好久不见。”她随手轻轻阖上门。
“喝茶吗?普洱?”刘静给她摆手示意沙发自便,去取柜子里的普洱饼。
“冒然前来很抱歉,还没吃早饭吧?”祁爽走进沙发环视了这间房的布局,“不用麻烦。”
刘静的手指停格在瓷器上,“吃了早饭再走吧。”
“好。”祁爽环视房间的眼光回到了原点。
刘静的房间是规整的病房,却有种说不上的明清雅致。她革职前本来就服务于新闻办,所以这间病房里唯一和其他房间不同的,就是肖郎给她添置的书柜和窗明几净下的书桌了。
“你想出去走走吗?”祁爽指了指她的书柜,“我可以带你去书店逛逛。”
“不麻烦了,我儿子每次来看我都会给我带。”刘静套装浅咖色的羊绒薄外套。祁爽也就明白了。
简单的早餐,白粥、鸡蛋、红薯、玉米,祁爽看着她慢嚼细咽,自己的速度也跟着放缓,饱腹感来的特容易。她提前偃旗息鼓。
刘静不急不慢擦过自己的嘴角:“走吧,去园子里转转。”
“但你也知道,我需要轮椅。”刘静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祁爽推着刘静朝着粉色满园里走去。轮子轧在石砖上,松懈的地方磕出钝撞声响。刘静的重量被她推着向前,她心上涌起一阵愧疚感。她推着别人的母亲向前,却很久很久没有给自己的母亲一个拥抱。
园子里的草丛中偶尔会传来小虫子的叫声,那应当属于夏天的聒噪,提前来临。清风阵阵划过她的脸颊,垂眼看刘静身上,有此起彼伏的零碎光影,是两人头顶的树枝散下的,从缝隙里感受阳光的力量。
刘静缓缓开口:“柚子花好香。”
“对。可惜已经败光了。看着阵仗,应该会结不少柚子吧?”她擡头看了看枝丫上留下的青色果实,只是随心想想。
刘静擡头指了指树上,祁爽自然是停下来。
“每一年情况都不一样,三年更多,这都是修了枝丫后后重新长起来的盛况了。”刘静两手夸大在空中描绘之前的盛况,“前几年没人管,长得太茂盛,接的果子都晒不了太阳,一开始品质良莠不齐,后来全军覆没,果子的质量都被拉了下来。对了,这不是普通的果柚,是药柚子,个头不大,耐冬时间长,味偏苦。”
“一点都不甜吗?”祁爽遥望空中。
他们站在树荫里,像是在仰望星空。
“他不让我吃,说品质不好。我也就吃过一次。你要是今年想吃,我让小护士给你留着。”
“好呀,到时候我来试试和市场上的红心柚子到底有什幺不同。”
两人继续往前,已经转过一圈,还剩下一圈。
又经过柚子林时,刘静拍了拍祁爽冰凉的手背,“带小娃娃了吗?”
“带了,在国外的时候带的,是个男孩,比小悦小几个月...”祁爽要继续说下去,法棍包里的手机急促震动。
狼来了,羊跑了;狼来了,人到了。
她看了看跳动的电话号码,是肖郎。毫无情绪挂掉后,把早上新闻的截图给刘静,“早上的新闻你看了吗?”
“什幺新闻?”刘静点在祁爽手背上的指尖凉意四起。
祁爽一把握住她的手,纤弱憔悴的一只手,“我们在这里等到你儿子来。”
“他不会来,今天小宝满月,家里很忙。”刘静似乎把自己做筹码这件事情束之高阁,平静依旧看着满园的春色。
“他为了你,一定回来。”祁爽拍拍刘静的肩,两人僵持在原地,“他要是不来,那我也是自作多情高估我自己。”
她又说:“静姨,你知道吗?当初让你装疯、伪造病例、让你能住在这里不受囹圄之侮辱,是我的主意。不是你先生,他帮不了你,肖郎帮不了你...”
“你别说了!”刘静双手撑在扶手上站了起来,颤颤巍巍。
连甩在祁爽脸蛋上的耳光都跟清风拂过时的柚子花香一般,苦涩酸。
祁爽闭着眼,嘴角咬着扇来的发丝。
“对不起,思瞳...”刘静双手立刻捧起她的脸颊,手上抖动的厉害,哭咽声断续,“阿姨,阿姨刚才不是故意的...”
祁爽松了松眉骨,她张开眼看到刘静苍白无力的面庞上热泪纵横时,一时凝噎。
刘静说了很多次对不起,吹过来一阵又一阵的花香都无暇顾及。
表现斟酌,暴露坏掉的自我。
“别道歉了。你有这样的儿子,你应该高兴才对。”祁爽拍了拍刘静的肩膀,示意,老实坐下,等他来。
远处一个女工人正推车除草机开始嗡嗡工作。空气里又多了一种味道,草被折断的清香。
女工人总是看着她们,好像在看一出好戏。
快到五月,阳光穿进指缝的速度意外急促。
肖郎接到电话后,看了看后院的草坪。肖熹悦穿着防水长筒靴,头顶防晒帽,接过员工手里的水龙头,认真灌溉着矮矮的杜鹃花。Vivian弯着身子给她讲着什幺。
杜鹃花?杜鹃?是不是杜鹃啼血?
接到祁爽拜访疗养院的电话后,孟军的电话接踵而来。
“李明亮的事情是不是你搞的?!”
暗中作祟,他不出声,那就是默认。
李姓官二代经营的海航运输公司于今《早间新闻》被揭露奴役劳工,出海一年的渔船返航仅剩船长一人生还。
孟军和他在电话里有长达一分钟的僵持。他把眼光投射进窗外的天空,把那一朵朵飘散的云想象成电话那头孟军怒不出声的脸。一下子就散开在自己眼前了。
“伯父。”肖郎开口,“是我做的,但眼红李明亮的,不是我一个人。我的做法,不代表孟家。”
“你到底有没有分寸!李明亮和祁盛走多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孟军气得唾沫子满天飞,身子沉在羊皮沙发上无法挪动。
祁盛是你的亲儿子吗?也对,祁爽是你的女儿。
肖郎在心里讥讽。他靠在书桌边玩着钢笔帽,“水淹不到我们家门口,但漫得过祁盛家门口,这就不得而知了。就看祁家每年供得佛灵不灵了。”
“肖郎,你高估了自己,宰相肚子撑不了船。”
“那,抱歉。”肖郎挂断了电话,期待中午的见面,孟军的赏光。
楼下送来的礼物应接不暇,孟妍一一打开抱着小宝坐在中间,拍了张合照发布在社交平台。
她听到肖郎从楼下缓缓而来的声音,迫不及待用眼光迎接他的到来。新闻她也看了,她终于尝到了借佛手杀人的快感。
不过助理给她打来电话,祁爽传来律师信,告她侵犯名誉权。名誉权算个什幺?谁打名誉权谁赢。祁爽怎幺不告她诽谤私生子?
她回头时,肖郎正在俯下身子认真研究每一个拆开的礼盒里的礼物。他不偏不倚挑起了周景阳家送来的三口之家玩偶套装,一筹莫展问孟妍:“店员放错了?咱们是一家四口了,怎幺送来三口之家?”
“周景阳很宠晓晗,晓晗平时也比较大大咧咧,可能是店员装封前她也没检查。”孟妍直接把肖郎手中的玩偶按回进了盒子,“礼物太多了,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
“是嘛。”肖郎背身不追深究。
孟妍颈后莫名发麻,“老公,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回爸爸妈妈家。”
“好,等我把这些礼物都看看...”他还没辗转到下一个礼物盒,手机响打断了客厅里明知故问的猜疑。
孟妍隐隐听到听筒里传来他母亲情绪又不稳定的消息。她就过去环住肖郎的腰,安抚他的焦急,轻轻说,“快去吧。”
“对不起。”他挂了电话把歉意和焦虑都写在脸上,“太突然了,我得过去看一下。”
“我很快就会去爸妈家和你们汇合。”肖郎亲了亲孟妍的发顶。
等他走了,孟妍终于有时间收拾洛晓晗和祁爽今日意外到访的残局。
肖郎没带司机,自己从车库出来后整个路程都心不在焉,等绿灯放行之前,他就看着抓紧最后时间跑过的人群。祁爽当年消失在人流里的场景有历历在目。
他快到花园口时,一个防晒装备厚重的女工人意外撞上了他。女人嘴上抱歉,看的见眼里已经装满了惊喜,脚下如风般又匆匆而去。
他一时半会儿觉得好奇,在这里工作的人有什幺事情值得她们如此感恩戴德?
停下时他习惯性地观察了下四周,和往日并没有什幺不同。当背脊和额头席卷来粘人感时,知了声竟然伴着湖泊随之响起,春末的草香在太阳下开始炙烤。
太阳、绵云、清风、花香;两人、对峙、等待、沉默;环绕折花园的林荫像一把伞,护着谁,又被谁丢弃。
祁爽推着轮椅,他的母亲坐在轮椅上双腿微屈,她们在树下,在彼此的高度里凝视着前方,盼着他的到来。
肖郎带着狼狈至极的步伐走到两人面前,他看到祁爽的无羁败阵在额上析出的汗珠里,自己母亲的无助沉默在侧脸的愧疚里。终于开了口;“先吃午饭吧。”
午餐很简单,酒酿小南瓜,红烧肉,清炒上海青...祁爽吃了两口杂粮饭便起身出了门。她对肖郎说:“我在停车场等你,我的车你应该认识。”
祁爽走后,刘静握着肖郎的手急忙解释:“我不知道她会来,她说当初是她安排我进来的。”
“妈,你别急。”肖郎抽了张纸巾给刘静擦嘴角,“她没有恶意,你相信我。”
“我看到早上的新闻了,苍天有眼!”刘静拽着肖郎的肩膀发泄自己的这幺多年的委屈,“当初你爸就是个走在边缘的无名小卒,最后还是成了替罪羔羊....我在这里呆了八年,跟你爸如同阴阳相隔...”
刘静越说越激动越激动,最后溃不成声。
“妈,苍天没有眼睛,一切都是事在人为。”肖郎抱着母亲安抚,手掌盖在她崩腾的背脊上,“但我能为我爸做的,只能这幺多了。其他的惩罚,我依旧无能为力。”
“妈妈知道...妈妈知道你的不易...”刘静一边摸着肖郎的脸,一边把自己脸上的泪水粘贴在他脸上。
他拒绝了母亲的爱抚。把狼狈留给上一辈继续承受。
四年一轮,已过两轮。李官员的长子李明亮从他赘入孟家后一直是潜伏在他心上的眼中钉。
孟军对外称,肖郎志不在商,一心搞自己的建筑设计;而接自己位子的依旧是自己还在另辟天地的女儿,孟妍。
所有人对肖郎的警戒都开始放松,阿谀奉承也渐渐消停下来。一个搞时尚的女儿,一个只绘图的女婿,像是一对扶不起的烂泥组合,过了五年了除了在各自的领域做出成绩,其余时间和家族运输业毫无联系。
外界议论纷纷:孟军的班,孟妍到底什幺时候接?
祁爽将车里灌满20℃的冷气,她翻着八年前的新闻,再来对比今早的新闻。虽然这一则丑闻仅是李明亮生意里口诛笔伐的冰山一角,这并非奴隶员工这幺简单,而是涉及一船员的人口贩卖命案。对于即将去他乡继续平步青云的得意官员父亲来说,致命一刀已成定局。
即便是祁盛时不时回复她信息叫她安心,没事没事。
她一直在质疑祁盛的安慰:前段时间你在家里不是说你们要拦下海边的度假区吗?你到底有没有和他一起买地?你之前和他合办的线上拉皮条网站又是怎幺回事?
她居高临下,如在审问犯人。不,是审问罪人。
祁盛给她打电话:“妮妮,你不要担心,我们家不会有事。”
“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祁爽失落无力倒在座椅上,“孟叔的钱对你和妈来说真的这幺重要吗?我们还给孟妍好不好,我不想去争不是我的东西。”
祁爽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肖郎的身影,无名想孤注一掷,“哥哥,如果我背叛了你和妈妈,我会怎幺样?”
“妮妮,你在哪里?”
祁爽挂电话之前问他,“我在哪里,你和妈妈难道不知道吗?”
“我...你听我说...”
祁爽收拾好眼泪开了门锁。
肖郎直挺坐上副驾驶,带上自己的墨镜,“说吧,找我到底想问什幺?”
“你妈扇了我一耳光,你知道吗?”她挤着逞强的笑容,等他的认可。
肖郎眼色不变,隔着墨镜问她,“你也知道她精神不太好,何必说陈年旧事激她。”
“你门一家到底要不要脸!”祁爽抓起前台的一个Molly娃娃砸到了肖郎墨镜上,磕得他神情乱飞。
“祁思瞳,能不能有话好好说!”肖郎钳制住她双手持在空中,在她挣脱之前直接揭露她绕了这幺大个圈子的目的,“Vivian吃着双份工,是你妈一早就找好的奸细,插在我和孟妍身边。”
“毁掉一个家庭的根源,伎俩也就那两三套。最老套的,找个小三在夫妻感情上挑拨离间。你妈故技重施,更高人一等,不找磨磨唧唧的小三,而是牺牲你做引子罢了,结果找了个不靠谱的打手差点毁了你。”
肖郎看到祁爽墨色的眼泪,深浅不一。
他加重自己手中的力度,不是束缚她,是在扶住她。游艇就要撞上冰川,“祁思瞳,是不是没听明白,我再说得明白点。你妈,看中了孟军手里的钱。大费周章把你从美国绑回来,绕了这幺大的圈用你来挑拨我和孟妍夫妻关系,不过她搞错了一点,请你转告她,我会帮孟妍维护她应有的,我也会争取我本应该得的。懂了吧?!”
“最可怜的只有你,孟军留给你多少我不知道,但你妈留给你的都被你哥抢去了。你说你到底是不是亲生的?!”肖郎从她崩溃的面庞上,获得了一层墨色的快感。
“不是!”祁爽在呜咽中挣脱他的桎梏,“我是不是亲生的关你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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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下周会有车 只是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