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说说你的社会关系。”
穿着一件红黑格子衬衫,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略显凌乱的男子坐在会议室的桌子前,双手十根手指交握于桌下。小声地挤出几个字:“我......和父母住......”
鄂毓捏了捏自己紧皱的眉头,帮自己疲倦的视神经疏解压力,这是他今天面谈的第九位员工。真的不是他故意有刻板印象,给人贴标签,前面八位也都是这种风格的男性程序员。他们个个都头脑聪明,但是面对陌生人,害羞和不善言辞的特征表现得非常鲜明。
鄂毓循循善诱地问:“除了和父母,平时还有什幺经常来往的人吗?比如有没有交往中的女朋友?”
程序员小哥低着头,都不敢擡眼看人,不安地搓了搓手,答道:“我母胎单身至今。”
鄂毓无奈地点点头,在A4纸打印的表格上画了几笔。这样照本宣科的问话似乎是在浪费时间,他擡头瞄了眼在窗外观察他们的两个男人——他的前夫和他的现任,他们戴着监听耳机,可以实时了解里面的情况。可鄂毓真心觉得这俩人哪来的自信认为他这个没有任何审讯或谈判经验的门外汉可以问出个所以然?如果对方真的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反侦察高手,像这样连普通的聊天都进行得如此困难,他根本没有自信能发掘出什幺有用的信息。
南和谦看鄂毓朝着自己这边张望,故意挡到了前夫面前,在前夫一脸黑线中,傻乎乎地给他媳妇儿加油鼓劲,仿佛自己是猛男啦啦队。鄂毓觉得自己这个连自个儿的老板都搞不定的员工,怎幺有能力变成别人的老板?他平日最厌恶家族企业里仗势欺人。要是让个什幺都不懂的家伙审问自己,还不如把自己交给警察。
“啪!”鄂毓大手一挥,将笔重重地拍在几张纸上。对面的小哥身子随之一抖,心想这老板娘是撂挑子不干了?
“唉~小哥哥,其实我也不想做这种事情。那些资本家逼我的!”鄂毓撅着嘴,睁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面前的程序员小哥说:“咱们随便聊聊天吧。不然我也不好给你们老板交差。”
鄂毓盯着小哥哥的脸30秒钟,脱口而出:“哥们儿,刚才没仔细看,你长得还挺帅的!”
被眼前这个样子和女孩子一样漂亮的男孩子说长得帅,小哥的脸刷一下红透了,更加不知所措。
“你比女孩还害羞,女孩还有什幺发挥的空间?”
“我也努力地找话题......”小哥说。
鄂毓随口问:“你找的什幺话题?”
“女孩感兴趣的电视剧,还有女权。”小哥答道。
“你不会是批评电视剧里的流量小明星吧?”
“可是他们明明演技做作,情节浮夸,毫无逻辑性。”
“你说服她了?”
“肯定没有啊,反正之后看到她在朋友圈发那个小明星,我就不说话。”
“嗯......那女权呢?”
“我和她聊新西方教育创始人道歉事件。我觉得他说的虽然不中听,但没大错啊!如果这个国家的女性不拜金,社会的成功标准怎幺会变成只有向钱看?我和她争论不下,我觉得我阅读过的女权比她更为系统全面,所以我当然要把我的观点灌输给她!”
鄂毓哭笑不得,“哥哥,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对错。两个人连性别都不同,更何况还有不同的家庭、教育、经历,观点不一样是正常的。可是你处理问题的态度就很有问题。男人是无法真正设身处地地站在女人的立场去思考问题的,因为男人根本不觉得社会对自己有所优待,所以很多男人才控诉社会的不公是女人挑剔造成的。”
场面一度沉默。
“不过话说回来,这女孩挺有想法的,原来你喜欢这种独立智慧的类型啊?也是同行吗?漂亮吗?”鄂毓笑着问道。
小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呵呵呵,真的很漂亮!”
“难怪......”
“她是计算机系的学生,面临毕业,还对我们公司的秋招很感兴趣。”说起心仪的姑娘,小哥哥乐呵呵地打开了话匣子。
鄂毓心中莫名地警觉,不经意地问了句:“真的吗?如果能成,那你刚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是怎幺认识的?”
“是IT交流群群友,您知道我们程序员会一起刷题,求内推,交流经验,前辈有时候会带带后辈,而且又是群里少数的女孩子,她说对上海的创业公司实习很感兴趣,所以就加了她私聊。”
鄂毓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收敛了笑容,严肃地问:“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可能?”
“怎幺可能?”小哥的声音略微颤抖,“不可能吧,她只是一个傻乎乎的小女孩,代码还经常出错,要我帮她debug。”
“你明白你们老大让我们内部问话的苦心吗?如果把你交给警方,到时候警方问出个什幺问题,后果你应该心中有数吧?”鄂毓支着桌子,凑近到他面前,一改刚刚的和颜悦色,极有压迫感地说:“你很清楚这次失窃事件的严重性,这里是大家共同的心血,所以我恳求你把一切有用的信息都告诉我们,这样我们才可以最大程度减少损失!”
程序员小哥表情苦涩地思索片刻,说:“我说。我和她就见过一次面,就在两周前的周末,约在浦东,吃了饭,逛了逛周围的商圈,她说秋季要来我们公司实习,很激动,想提前看一看工作环境,所以我就顺道带她来办公室看了一眼,但是我们只是在办公室和休息室停留了不到30分钟。”
“你确定这30分钟从来没有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吗?”
程序员小哥思索了片刻,非常犹豫地说:“我承认中间我们有分开,她提出用洗手间,所以我也顺便去了洗手间。”
办公室外,郑晏宁对南和谦使了个眼色,仿佛是骄傲地说:“你看,我说他可以吧!”
很快,他们联络了警方,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往下查,说不定就有机会将罪犯绳之以法。
鄂毓从办公室“凯旋归来”,南和谦就热情地迎上去,又是送咖啡,又是帮着老婆揉肩,还不住地赞叹:“我媳妇儿怎幺那幺厉害!媳妇儿出马一个顶俩!”
“好啦,好啦,你少贫嘴!”鄂毓随着他一起进了总裁办公室,“你打算怎幺处置他?能不能不要开除?”
“老板娘,难得有机会兴风作浪,你都不撒个泼?”
“人家小孩独自到上海打拼不容易,而且你要是因为这个原因辞了他,他下一次找工作会不会被拒绝?”
“媳妇儿你真是挺好心的,就算他不是共犯,他这幺把闲杂人等带进办公室重地,我没有追究他法律责任,算便宜他了!”
鄂毓感觉讽刺,“你不是也带着我这个闲杂人等半夜闯进来公司重地?”
“那能一样吗?你可是我的老板娘!我的上司!你来那叫视察工作!”南和谦笑道,他觉得这个程度的“双标”应该合情合理。“不过你说到辞退的问题,我有在考虑是不是要把这个公司收了,不干了。”
“你说什幺?”鄂毓心中“咯噔”一震,他本以为如果找出了罪犯,追回了钱款,那不就可以一切回归正常了吗?
“其实,没出这件事前,我就在考虑这个问题。经营非传统行业是一次新的尝试,一次玩票。”
“是因为钱吗?”鄂毓担忧地望着他的先生,犹犹豫豫地开口问:“不能请你的父母帮帮忙?”
南和谦却很严肃地说:“能不能别和我提求他帮忙!这个我自己会想办法,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也许是发现自己刚才的口气太生硬,他才换了个温柔的口吻说:“宝贝,别担心,这些事情我可以处理,你只管安心地在家里养胎。”
南和谦温柔的安抚并没有就此解开阿毓的心结。自从住进那个临时的家,鄂毓时常伫立在那幅名为《家》的油画前,看着风雪夜的房屋和炊烟,想着心目中的那个家经常是摇摇欲坠的。不是没有温暖。小时候,即使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虽然有爸爸,却从来不出现,可是勤劳的妈妈还是把日子过成了浓浓的烟火气息,为他遮风挡雨。记忆中,在学校门口或者在公园玩耍,玩疯了一转身就看到那个爱自己的女人在不远处等候,阿毓就像是全天下所有被宠爱的孩子一样奔跑着幸福地扑到妈妈的怀里。
直到他慢慢长大,他开始懂事。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第一次从外公外婆和母亲的交谈中听说了“下岗”这个词。下岗就是妈妈不用每天去公司上班了,就在他窃喜是不是妈妈从此可以每天陪自己玩,给自己讲故事。却又从大人忧愁的眼色中体悟到原来不用上班并不是一件那幺开心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妈妈从外婆家接阿毓回家,她撑着自行车,帮阿毓爬上去跨坐在后座,两只小手抓紧妈妈的衣服角。他抓得特别紧,把自己红扑扑的小脸贴在妈妈的后背,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你下岗了,我们怎幺办?”
很多年过去了,阿毓已经忘记了那时候妈妈是如何回答的。可是那种不安定的、朝不保夕的感觉始终缠绕着他。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在寻找的是一个稳固的保护伞。或者,他的心理年龄从来都只停留在那个害怕受欺负的、没有安全感的小男孩的阶段。只是从妈妈的怀里,变成扑到南和谦的怀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