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入夏,Z国P城渐渐炎热。
凌晨五点三十五分,夜灯还没有熄灭,墓园看门人老张在睡梦中被一阵敲击声吵醒。
“谁啊?”他从床上爬起来,赤膊拉开挡帘,把头伸出岗亭窗外,看见了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
“师傅,能让我进去吗?”年轻人站在台阶下,说,“我是来扫墓的。”
这种情况老张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清明节刚过,经常还有家属心血来潮,动不动就想祭扫,但是不管怎幺说,早上扰人清梦实在是烦人,他口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眼瘸啦,没看门口牌子上写着呢,七点开门!”
年轻人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子,解释说:“……是这样的,我九点要赶回市里,特意提早来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了两根小玉溪过来,“最近单位忙,领导不给请假……我就是……想来看看。”说到最后,他语气支支吾吾,似乎有什幺难言之事。
老张接烟的时候,顺势往下瞅了几眼,见这小伙子瘦白高个,长得还挺有文化的,不像没事找事的缺心眼儿,于是冲窗外招招手,不耐烦地说:“先上来,进屋登记。”
年轻人应了声,收起烟盒,一步跨过三级台阶,蹿进了岗亭。
天没亮,屋里暗,老张把灯打开,扯过桌上的登记簿,指给年轻人说:“这儿写上名字电话,祭拜的逝者姓名也要写。”
登记的那一页上,已经写了四五行,大多字迹潦草,难以辨认,年轻人却是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杨真。
“嚯,小伙子字不错啊。”老张站在窗户旁吞云吐雾,看了眼不远处路边停着白色私家车,“早上自己一个人开车来的?”
“不是,我昨晚来的。”
老张听他这幺说,觉得奇怪:“这附近没有宾馆,你上哪儿过夜啊?”
“我在车里睡了一会儿。”
“哎呀,真是的,你昨天晚上要是来的早的话,跟我打声招呼,我就让你进来了嘛。”
杨真登记完放下笔,拿给让老张看。
“这样就好了幺?”
“行了,你进去吧,走里头小门,车就别开进来了啊。”
“好,谢谢师傅。”
杨真转身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什幺似的,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转回身来:“对了,上次来这里祭拜还是去年的事,我不记得人埋在哪儿了……师傅,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查查?”
“这个不好查哇。”老张皱眉,“我们都是人工登记的墓地编号,找人得一页页翻。”
“不是有电脑吗?”杨真指指里面的办公桌。
“那是管监控的。”
“……这地方还有监控?”
“那肯定的啊,”老张喷了口烟,“这土里埋的啥样人都有,仇家多的,欠债不还的,当小三儿的,听说还有一个卖假药的——死了还有人想刨坟呢。我们这儿风水好的地盘都上几十万,年年收管理费,清洁工,除草工,哪样都不缺,监控算什幺?”
“……贵地真是人杰地灵。”
“哟,瞧这话叫你说的。”
老张从桌子里面的矮架上翻出一本旧旧的、很有分量的档案夹,翻了两页,又看了眼杨真登记的信息。
“秦箫?男的女的?”
“女的。”
“什幺时候下葬的?”
“去年12月。”
“才过半年都能忘……”老张嘀咕着把档案夹往后翻,眯着眼睛辨认纸上的字迹,“这东西找起来麻烦……要是你有亲戚朋友记得,不如打个电话问问,哎,我这老花眼……”
“师傅,让我来找吧。”
“行,那你自个慢慢翻。”
杨真拉过椅子坐下来,从倒数第一页开始翻,老张抽完烟,拿了搪瓷杯去外面刷牙,回来的时候,看见杨真把文件夹放回架子原处。
“找到啦?这幺快?”
“翻了几页,正好看见我要找的人。”
“还是年轻人眼力好!”老张呵呵一笑,“我看你来扫墓,没带点东西?”
看到老张意味深长的表情,杨真回过味来。“呃……我来的时候,外面的香烛店都关门了。”
老张咧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黄牙:“不打紧,我这儿正好有些现成的。”他从桌子下拖出一个水桶,里面插着各种简装花。旁边的纸箱子里也有捆好的大花束,稍微有点蔫儿了。香烛列在盒子里倒是好好的。
杨真从花束中抽了一支玫瑰,问:“这个多少钱。”
“就一支啊?”老张面露难色,“一支不好卖呀,一束就50块钱……”
“一支就够了。”杨真掏出一张整钱,“没事的,师傅,您就按照一束的价格卖我吧,不用找了。”
有钱不赚非好汉,老张接过钱,笑得合不拢嘴,索性打开大门,让年轻人把车开进来。
这座墓园沿海而建,因为是建在海边的高地上,所以墓园的整个地势是向下走的,尽头落于暗沉的海面,像是地狱的入口一般。
杨真停好车,沿着石阶往下走,他一边走,一边拿着玫瑰花轻轻嗅着,觉得香味淡了,就随手丢在地上,海风吹过,花瓣便散落开。
他停下脚步,仰头看天。
晨光在东,月光在西,在这个日夜交叠的时刻,朦胧的星光却布满中间整个深蓝色的穹空。石碑林立,他如幽灵一般融入其中,丝毫不费力气。
最后,他找到了那座石碑。
*
已经下班了,市局办公室接到一通电话。范晓志正在加班,大腿翘着二郎腿,破解一块从犯罪现场带出来的硬盘,他转过椅子,随手抓过座机说:
“110指挥中心,请讲。”
“你好,我这边是八桥派出所的,有个案子想跟你们那边对接一下。”
“什幺案子?”
“我们早上接到公墓那边报警,说有人挖坟偷走骨灰,监控也被搞坏掉了,我们两个警员去调查了一下,被偷的墓主名叫秦箫,是前任市局刑警大队的队长。”
“你说秦箫?”范晓志猛然坐直,再次确认,“秦朝的秦,竹箫的箫?”
“对,对,秦箫。我们怀疑这是一桩针对公安干警的报复性盗墓案,所以想问问你们市局那边的意见。”
“这样……你现在先把案件资料和照片拍一份传过来,我确认后再给你答复。”
收到文件,范晓志迅速浏览一遍。报警人是个年纪比较大的墓园工人,提供的线索还不少:嫌疑人二十多岁,男性,开一辆白色沃尔沃,车牌号不记得。八桥派出所抽调公墓附近的交通监控,拍到了疑似车辆,司机带着棒球帽,没露脸,因为角度问题,只拍到一点下巴。到下一个路口,车子突然离奇消失,所有监控都找不到它的踪迹。根据车牌信息,初步推定是套牌车。另外还有一张嫌疑人留下的登记信息照片,名字是……
“卧槽!”
范晓志瞪大双眼,仿佛白日见了鬼。他立刻拿起电话,拨出登记表上那个号码,毫无疑问,电话号码是假的,空号,他稍微冷静些,放下电话,仔细想了想,觉得不对劲。
对方冒用杨真的名字,说明他不仅认识秦箫,也认识杨真,并且故意留下线索,把这一信息传达给警方。按理说,他完全可以用其他名字,为什幺偏偏是杨真呢?
这样排除下来,嫌疑人的范围就缩小了一大圈,未免也太没智商了吧?
范晓志皱了皱眉,拿着打印出来的车型照片,去了二楼的天网监控中心。
监控中心有篮球场那幺大,整整一面墙上全是监控画面,两个值班的同志看见范晓志进来,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彼此之间很熟悉。
范晓志原本就是搞计算机出身的,他扳了扳手指,随便找了台电脑坐下来,抽调出八桥那边的监控,一帧一帧开始筛查。
将近四个小时,他在市区某个酒店的停车场的监控里,捕捉到了嫌疑犯车辆的踪迹,虽然换了个牌号,但司机依然是那个年轻男人,戴着棒球帽,衬衫也没换。
下车之后,男人似乎是进了酒店。
范晓志揉了揉眼睛,摸了一下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犹豫要不要打电话跟上级汇报此事。案件涉及前任刑警队长秦箫,势必会惊动很多局里领导,一级一级指示下来,说不定嫌疑犯早跑了。更不能让温梓琪和陆晨他们知道,引得大家情绪激化。
既然嫌疑人住酒店,肯定会留下身份信息,只要查到人,什幺都好办。
下定决心后,范晓志立刻行动,以防万一,他还带了一把枪备着。
夜晚,接近凌晨。
与路边纷纷打烊的店铺相比,酒店大堂灯火通明,倒是给人一种开着门就能赚钱的感觉。
前台接待是个比较年轻的小姑娘,打扮有些网红,戴着蓝色美瞳,好看是好看的,就是一擡眼,有点像成精的哈士奇。
范晓志刚下出租车跑进来,气息还没喘匀,亮了一下证件,就说:“美女,查个人。”
小姑娘一看是警察,以为出了什幺事,有点不安地站起身:“啊,什幺事?”
“照片上这个人,见过没有?”
“噢,这个人,我有印象,戴个帽子,长得还挺帅……”
“叫什幺名字?”范晓志打断她,“住哪号房还记得吗?”
“哦,不是的,他不住在这儿。”
“不住这?”
“大概晚上8点的时候,进来问了个路,然后又走了。”
“不是本地人吗?”
“应该不是吧,不知道,反正也没什幺口音。”
调查没有收获,范晓志离开酒店,在大堂门口站了一会儿,往停车场走去。
月光下,车辆之间投下黑漆漆的影子,范晓志打开手电,找到那辆白色的车,隔着车窗往里头看了看,没发现什幺异常。他在车后蹲下来,扣了扣车牌。
这时候,他忽然闻到一股甜味。
“你在找我吗?”身后有个声音说。
范晓志迅速转过身,用手电筒照向对方的眼睛。年轻男人一手拿着奶茶,用另一只手挡了一下手电的光。范晓志心跳很快,趁这会儿功夫拔出枪,脱口喊道:“警察,不许动!”
男人果真就不动了。
范晓志一把摘下对方的棒球帽,借着手电筒的光,看清了男人的长相,愣了一会,感到不可思议地说:“EEEEElisha Lee?”
“唷,警察啊。”Lee拿起奶茶吸了一口,上下打量范晓志,“大晚上,你一个人行动,胆子不小。”
范晓志:“……”
妈妈救命!现在喊救兵还来得及吗?
“我警告你不许动啊!”范晓志攥紧了枪,强行保持镇定,“秦队的骨灰是你偷的吧?”
“不是啊。”Lee心情很好地说,“坟是我撬开的,但是骨灰不是我偷的,呃,不好意思,提醒一下,”他擡手指一指,“你保险栓没开。”
“……”
范晓志赶紧打开保险栓,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乱了阵脚:“你、你什幺意思?什幺叫骨灰不是你偷的?你还有同伙?”
Lee喝光了奶茶,擡手拨开范晓志的枪口,一脸无辜地说:“因为里面本来就没有骨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