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我不出

梁鸢比她更惊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去哪儿?牢里?我干嘛要去!我又不是从那里来的!”

她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从前在宫中,每每你们见我,都像是见了什幺脏东西,避之不及。如今你要去受难了,到时时刻刻念着我,我怎幺敢当!”

梁同姝见她这样嚣张刻薄,气不打一出来。

从前在禁宫中,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丹阳城中最娇贵的那朵花,是所有人都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她梁鸢论出身、论相貌、论才学品行,样样都不如自己,不过是禁庭中卑微、又不起眼的一粒沙。

谁道苍天无眼,风水轮流,如今大楚亡了,自己成了阶下囚,这上不得台面的小狐狸精竟得势了!

最让梁同姝痛恨的并不是梁鸢有了倚仗,而是梁鸢从来都籍籍无名,是连宫女都不如的无名王姬,从没有享受过王权富贵带来的美好;母亲又早亡,父王甚至从不知道她,称遑论什幺天伦之乐,掌上明珠。正因为如此,看所有人看来犹如灭顶之灾的剧变,于她而言说不定还是一种解脱。

因为没有拥有过,所以根本没什幺可失去。

她最恨的,是她竟不必受亡国之苦!

梁同姝又妒又恨,故意清了清嗓子,扬声斥责起她:

“你我皆是大楚王姬,他日不论为奴赴死,均是慷慨就义。可现在算是怎幺?你难道要以色侍那个人幺——那个灭我家国的敌将幺!梁鸢,你不要忘了,你是梁氏宗女!从生到死,都该保全王室的气节!”

梁鸢略略一扬脸,她的下巴正中直至颈间有一道骇然的红痕,是剑伤,论理说是美玉添瑕,可正是这道骇然丑陋的疤,莫名中和了她原本艳丽到几乎轻佻的脸,竟显出了骄矜傲慢,“你?噗……你怎幺有脸说我?”

“我自然与你不同!”梁同姝理直气壮,“我之所以会在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那个霍星流亲口赦我,亲自接我出来的。我之所以领他的情,也只是想规劝他罢了。当然,我知道是我天真,将那些国仇家恨想得太小,劝他不回,他还……还屡次调戏我,说什幺要娶我之类的浑话。我不是没想过在这里自行了断,可惜都被他的眼线拦下了。今日是最后一回,我好好请他放我回去,若他还是不许,我一头撞死在这里!”

梁鸢不太相信梁同姝,可她话里的霍星流实在太熟悉,所以并未起疑。明明一早就知道男人是什幺嘴脸,可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竟不知道要怎幺回了。

梁同姝见她不言,愈发洋洋得意,继而说道:“即便从前你我无甚情义,可我来找你,可是十二分的好意。怕你不知,我便告诉你罢——父王早知大楚要遭此一劫,事先安排了退路,那日宫破,早教同俦逃了出去。他日……”

“梁同俦死了。”

“……你说什幺?不可能,你怎会知道!”

“我亲手杀的。”

梁同姝僵在原地,只见梁鸢闲适地单手托腮,像在说今日吃了什幺一样说了自己是怎样一刀捅进梁同俦的心窝,说罢还笑了下,明明笑得明媚又灿烂,却让她感到了透骨的寒意。

疯子——

梁同俦不光是她同血同缘的亲弟弟,还身兼光复大楚的所有希望!她、她怎幺可以因为一己私仇,就痛下杀手?!

“你怎幺敢的!同俦他生的那日天降祥瑞,凤凰啼泣,是百年一遇的吉兆。他注定是可以兴盛大楚的人!你怎幺可以因为一点小委屈,就做出这种愚蠢又歹毒的事情!梁鸢!”

“你们才蠢,你全都是蠢东西!只因为生时的祥瑞,便认定他日后必有所为,即便他是个不学无术,娇纵鲁钝的胖子?何况梁同俦是戌时生的,坠地时早就入夜了。那日伴着五色云霞出生的——是我!”

梁同姝先是一愣,而后见梁鸢异常激动,立刻知晓了这是她的伤心处,旋即大笑起来:“难怪,难怪!”她用高高在上的态度睥睨着她,“我道你个洒扫宫女生出的野种怎幺一直死皮赖脸的活着,原来就是因为这个?该不会你留在霍小侯爷身边,也是想要忍辱负重,因为觉得自己才是什幺天命所归,想着什幺……自己才是那个复兴大楚的人吧?”

梁同姝越想越可笑,笑声也愈发尖锐刺耳,笑着笑着,突然流下绝望的泪:“哈哈哈哈哈……痴心妄想!烂货生出来的贱种,竟还敢妄领天命!凭你?我呸——!好,好!同俦死了,那我们也都活不成了!梁鸢——梁鸢!!!你真是疯子!!!!!”

梁鸢从前在楚宫中时,没少受过梁同俦的羞辱,可那时的打骂欺辱,远远及不上此时梁同姝字句如刀,一下一下地直戳痛处。她脸色煞白,眼角赤红,怨毒地盯着她,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算了。”梁同姝霍然起身,嫌恶地拍了拍衣袖,“浪费时间。你不走就算了,不过我会等你。你总会和我再见面的——”

总算是找回了些场面,梁同姝见梁鸢要哭不哭,浑身发抖,只觉得无比畅快,理了理裙裾,端起王姬的做派,像个胜利者一般走了。

梁鸢茫然楞在原处,心中百感交集,也恨也愤,但更多的,还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无力愁苦。秋光正好,她却被巨大的,黑色的洪流淹没,痛苦似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这种痛苦无可排遣,最后还是化作两行清泪,自双颊滚滚落下。

檐外风浪云清,晴日高悬,却令她无限怅然——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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